1金陵城,謝丞公府,榴園
廊外院中,幾株石榴花正開得紅紅艷艷。
端陽節剛過,金陵城中的日頭一下子就毒辣起來了,暑氣一陣一陣往屋子里烘,直讓人坐不得立不得,恨不得一頭撲進清涼湖中打個幾轉才好。
當然,這對五歲的謝華苓來說是不可能的事。
汗流浹背,她的心情很煩躁。
飲食清寡,營養不良,更煩躁。
榴園院子不大,一陣飯菜香氣伴隨著高聲笑語傳進西廂,是住在正房的四姐、八姐、四弟和他們生母紅姨娘的說笑聲,還夾雜著跟前有體面的嬤嬤下人的高聲奉承。
紅姨娘的聲音是尖脆、爽利的,意氣風發。連生兩女一子,女兒、兒子都十分受寵,兒子還是丞公最小的兒子,公認是丞公府中第一受寵的姨娘。據說,就算是當家太太在丞公面前,也沒有紅姨娘說話更好使些。
華苓微微皺眉,短短的小手伸出來,捏著湯匙攪拌了一下粥碗,淡淡問︰「我今日的午食就是這個?」
方桌上,她面前就放著一碗清粥和一小碟咸菜。
哪個家里,會給五歲的小孩子吃清粥咸菜過日子?這位便宜爹謝丞公,不是當朝輔弼相丞四公之一麼?
旁邊的女乃娘辛嬤嬤心疼地看著華苓,小聲勸道︰「九娘子且將就著用些吧,天時也熱,想是下人估模著九娘子大病初愈,食不下大油大鹽的菜式,才送了這個來。女乃娘晚些時候去大廚房看看能不能給九娘子拿一碟糕點回來。」
辛嬤嬤說著瞪了一眼倚在門邊的丫鬟初一,這個十一二歲的丫鬟在往正房那邊張望,臉露羨慕。
丞公府定例是,每位庶出的小娘子配一名女乃娘、一名一等丫鬟、兩名小丫鬟,但是九娘子只得一個丫鬟不說,還是個比主人更像主人的丫鬟,從來使喚不動的。每日里只叫初一去提提九娘子的膳食,早叮囑了她要與廚房說九娘子身子見好,可以進些別樣菜式了,結果連著幾日拿回來的還是清粥咸菜。
謝丞公膝下共有九位小娘子,四位小郎君,就數九娘子得到的待遇最差。辛嬤嬤悄悄嘆氣,初一指望不上,但她自己說的話還比不上有個掌事爹的初一好使呢。
初一注意到了辛嬤嬤的難看神色,卻一點都不在乎,眼底閃過輕蔑開口說道︰「辛嬤嬤看我作甚?辛嬤嬤自己都知道了,廚房的張嬤嬤知曉九娘子的病癥還沒有好全,飲食需要清淡,怕她用了大魚大肉積了食,才絞盡腦汁準備了這清粥小菜,令我送上來的。我說噯,我的九娘子喲你可別挑食!這粥可是用南邊莊子進上來的上等絲苗米熬的呢,若是叫太太知道九娘子這般挑撿,連上等絲苗米熬的粥都看不上眼,定然是要責罰于你的!」
說是特意準備的清粥小菜,其實不過是托辭。丞公府每日大小主人的飲食都有定例,九娘子雖然是庶女,每餐也是有兩葷兩素一湯的,總比僕役下人的飲食豐盛許多。如今連著十來日只送清粥上來,廚房省下的四菜一湯自然是被瓜分了。
連廚房的人都敢欺負她,華苓深深地皺著眉,她這個丞公府的九娘子也真沒用。
不說廚房,身邊就有個氣派的丫鬟初一呢。華苓側頭對著初一上下打量,這丫鬟梳著雙丫髻,一張小瓜子臉頗為清秀,身穿上綠下黃的薄綢襦裙,已經洗得有些白了,但是看起來,比她身上的綢衫還要上檔次那麼一點兒。
所以,她現在混得比個小丫鬟都不如的。華苓女敕生生的小臉上眉頭皺成了川字。
初一既抬出了當家太太,辛嬤嬤臉上那一點兒難看就強壓了下去,朝初一陪笑道︰「怎麼會呢,太太素來仁厚,教的九娘子平日里最是恭謹惜物的,這樣上等的米熬的粥很補元氣,我們九娘子很愛用的。」
見九娘子依然沒有進餐的意思,只是側身靠在椅背上打量初一,小臉上透著看不出的意味,辛嬤嬤趕緊舀起一點咸菜拌在粥里,用羹匙送到華苓嘴邊,小心哄道︰「九娘子乖乖的,用一點吧?你聞聞,這粥很香呢,嬤嬤服侍你好好的進一碗,墊了肚子,後面喝藥才好。良醫說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還得調養上十來天才能好全呢,到時候女乃娘陪你去大花園里看花好不好?」
華苓把視線放到辛嬤嬤身上。
這位女乃娘,是從生母魏姨娘生她難產而死之後,就在她身邊,將她女乃到大,照顧到大的。二十來歲的婦人看起來卻快有四十歲的樣子,背有些彎,身穿洗得發白的青布褙子,眼角竟然有些皺紋了,但看她的眼里是滿滿的慈愛。
女乃娘性子懦弱,連一個小丫頭都能壓在她頭上,但對她是真心的愛護著。
華苓眸中冰涼微融,接受了辛嬤嬤的喂食。
一碗粥喂完,華苓便感覺肚子有點撐了,靠在椅背上微微嘆氣,這身體也太弱了,居然連這點東西都吃不了,還談什麼調養身體、恢復元氣?
門邊的初一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辛嬤嬤也不去提她,用柔軟的濕布巾給華苓淨了面,又擦擦一雙女敕女敕的小手,慈愛地說道︰「九娘子到院中散一散,消消食?女乃娘現在去將藥湯取來,進了藥湯之後,九娘子再去午睡歇息。」
「我已經好了,不必再喝藥。」華苓自己下了高椅,慢慢走出廂房外。
這院子是正房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的格局,正房住的是紅姨娘一家四口,西廂住的是她九娘子,東廂住的是車姨娘和三姐華芷。
說起車姨娘和三姐,雖說是住在對面不過幾步之遙,但是從來沒有見這兩母女大聲喧嘩過,連出來倒盆水都是小小心傾在角落,從來不敢發出一點多余的聲音。
又是一家夾著尾巴作人的,生怕惹禍上門。
華苓垂下視線,走廊和廂房中一樣,鋪的也是青磚地面,寬檐上覆蓋的甚至是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反射出十分華美的點點光芒,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能給她住這樣的房子,難道會供不起她一個五歲小孩正常配比和份量的飲食?
這不可能。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給她吃飽吃好,她只會一直瘦弱不堪,身體弱更容易生病,病了更吃不下正常食物,接著日日喝藥,這就是早夭的節奏啊。
華苓一張白女敕女敕的小臉蛋立刻陰沉下來,什麼大家大族啊,表面上很光鮮,私底下的光景也真惡心。
搞什麼都好,別搞小孩子是國際公認的道義,不知道麼?
她轉身正要回房,正房那邊蹦蹦跳跳跑出來一個小女孩兒,左右梳著兩個小髻,扎著金頭花,一身漂亮的粉色綢襦裙,小臉尖尖的十分可愛。這是紅姨娘的小女兒華芹,比華苓大半年。
她一看到華苓就高興了︰「九妹,我今日穿的新衣,好看吧?」
「八姐。」華苓隨意稱呼一聲走進廂房,沒有理會對方的話頭。
八娘子對華苓的冷淡一點也不在意,直接跟了進來,提起裙角轉了一個輕盈的圈,小嘴 里啪啦說著︰「你看,這套新衣是針線房的冬梅姐姐做的,姨娘還有四姐都覺得,我長的白,最襯這個女敕女敕的粉色呢。冬梅姐姐人真好啊,她還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為我趕繡了上面的梅花,冬梅姐姐還說,這次為了趕工,做得急了些,下次再為我繡更好看的花樣子。但是我覺得這個五瓣梅花已經很好看了呢,九妹你說是不是?」
這是來找存在感還是優越感啊?
華苓根本連理都懶得理謝八娘,自顧自爬上高椅坐著,辛嬤嬤端來了黑乎乎的一碗藥,她皺皺眉推開。
辛嬤嬤也不敢強喂,她總覺得九娘子這次高燒病愈之後,一個小小的人兒變得威嚴了許多,她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認識到,九娘子是主,她是僕,拿主意的永遠只能是主。
以往九娘子一看到她穿了新衣、戴了新首飾,肯定要露出格外羨慕和自卑的神色,這次卻連看都沒有多看幾眼,八娘子有些不滿,伸手過來拉扯華苓︰「九妹你怎麼不說話呀,你沒看到我的新衣服嗎,我跟你說,我做了新衣服,有些舊衣就不穿了,姨娘說了,要是你想要,我就送你兩套!」
八娘子長得比華苓壯些,也更有力氣,華苓冷不防被她用力一拉,差點摔到地上去,幸好及時把住了桌邊。
辛嬤嬤嚇了一跳,趕緊扶住華苓,小聲說道︰「哎,八娘子你小心些兒,我們九娘子才剛剛見著好起來呢,眼看著這還要喝藥呢,和你的手勁沒得比的。」八娘子和四郎是紅姨娘的心頭肉,在謝丞公面前也很是受寵,辛嬤嬤一點都不敢得罪了她。
華苓用力甩開八娘子的手,皺眉開口︰「別拉拉扯扯的。新衣服,我看到了,很漂亮。衣服就不用送我了,我很有得穿的。」
「你哪里有的穿了,」八娘子立刻就有些不屑地說︰「姨娘說了,我們的定例是一季四套新衣,而且應該可著我們挑選花色和布料!我們可是堂堂謝丞公府的女兒,吃穿住行都應該是頂頂好的!九妹你怎麼穿的還是去年的舊衣,你自己看看,放出來的袖口和褲腿顏色都不一樣了,真不好看!要是這樣走出去,還不得讓外面的人看不起,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兒,也沒有穿得跟你這般寒酸的呢!」
八娘子說完了嘴角一撇,水汪汪的眼楮一斜,極力表達自己的不屑,跟那位紅姨娘真是像了個十足十。
據說大戶人家都不太看得起庶子庶女……教養成這樣,誰看得起啊?
華苓看看自己,確實是去年做的青色夏綢衣,放長了袖管和褲管,洗得發白的布料和放出來的布料有明顯的顏色差異。但是一個才五歲的小孩子,穿得很好又有什麼用,這衣服又沒穿孔沒壞,為什麼不能穿?
世上很多‘需要’,都是慣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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