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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致遠堂出來,天色已經全黑了。
初一在前面打著燈籠,華苓邁著小短腿,牽著辛嬤嬤的手往榴園走。
辛嬤嬤邊走邊撫著胸口絮絮叨叨︰「丞公老爺怕不是比那玉皇大帝還要威嚴!嬤嬤嚇得喂,連話都不敢多說兩句!嬤嬤也沒有想到,丞公老爺對九娘子這般好!太太說了,九娘子,我們很快就能搬到新園子去咯!到時候……」
華苓听得無語,不過也沒打算阻止辛嬤嬤嘮叨,笑眯眯地邊走邊記路。丞公府很大,曲曲彎彎的要路過好多段回廊、曲廊,好多個看起來一模一樣的垂花門,要是她自己來走,是一定會迷路的。
她完全沒有想過,爹爹會這麼配合,連話都不用她多說幾句,就發現了她現在的生活狀況。有一個好爹,就是事半功倍啊……
「辛嬤嬤,九娘子今天說的話是你教的?倒是我紅柳看漏了眼!好一個辛嬤嬤啊,好一個賤蹄子,居然敢在我紅柳的眼皮子底下撬牆角,我今天不給你一個好看,還當我紅柳紅姨娘浪得虛名!」一行人才剛剛回到榴園,紅姨娘氣勢洶洶的來了,橫眉豎目,修得極漂亮的手指一點辛嬤嬤,「洪嬤嬤、範嬤嬤,給我按住這騷蹄子,賞一頓巴掌!」
洪嬤嬤和範嬤嬤都是四五十歲的老婦,慣做粗重活兒,力氣極大,滿臉凶相,上來擰著辛嬤嬤,砰一聲就按倒在地上,蒲扇手掌使勁往辛嬤嬤臉上招呼,掌掌到肉。
辛嬤嬤痛呼一聲,拼命掙扎,但又怎麼敵得過有備而來的兩個嬤嬤,啪啪啪就被扇得整個臉腫了起來。初一看事情不對,早無聲無息溜了。
「給我住手!你這是干什麼!」華苓的眼楮瞬間紅了,撲上去,卻被洪嬤嬤隨手一扇,將她的小身子直接甩到了一邊,挫在地上,後背一陣劇痛,眼前發花,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辛嬤嬤依稀看到華苓被甩到了地上,立刻不敢再掙扎了,哭道︰「打我吧,打我……九娘子站遠些,嬤嬤沒事……」
「我干什麼?」紅姨娘身後是兩個丫鬟,兩個女兒和兒子倒是沒帶出來。在廊下幾個燈籠陰暗的光芒下,這個豐腴玲瓏的女人身穿紅衣,嬌滴滴地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的,就像一株伸出惡沼的紅色食人花。
「從我的榴園出去的人,怎能不知道我紅姨娘的規矩?看看你們對面的車姨娘和三娘,從來在我面前半句廢話都不敢說,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我是紅姨娘,我的四娘、八娘和四郎,在這里,什麼都該是頭一份兒。辛嬤嬤、九娘子,我勸你們還是安安分分的好,安安分分的,日子還有得過,要是不听話呢,太太修園子也還得幾個月,我怕你們到時候呀,就住不上新園子了。」
啪啪啪啪也不知扇了幾十下,打得辛嬤嬤嗚嗚痛哭,洪嬤嬤這才直起身,老臉笑成一朵菊花,接著紅姨娘的話腳兒道︰「正是呢!別看一個榴園這般大,紅姨娘能佔主位,住正房,你們大家就該知曉,紅姨娘是我們這兒最尊貴的人兒,除了丞公老爺和太太,就是紅姨娘了!辛嬤嬤你也沒些眼色,居然作出這樣的事來,教唆九娘子越過四娘子和八娘子去,你的膽子,真真是比豬還肥。老身托大說一句,現下紅姨娘就算打死了你,也是該的。噯,九娘子你請小心站到一邊去,這邊光景兒暗呢,小心老身不小心搓到你身上去,那就不好了。」
紅姨娘嬌笑起來︰「洪嬤嬤真真是我肚子里的那條蟲兒,回頭必賞你好東西。」
「多謝姨娘!」洪嬤嬤大喜,辦事越發用心,干脆給了辛嬤嬤幾個窩心腳。範嬤嬤一看又被搶了先手,趕緊手上啪啪啪地作出最響的聲音來,使勁按著辛嬤嬤,一動都不許她動,辛嬤嬤被這樣一折磨,幾乎就厥了過去。
華苓渾身發著抖,咬緊牙關撐著自己站起來,垂頭胡亂抹著眼淚,神色淒惶地開口︰「住手,……別打了,我和辛嬤嬤都知錯了……以後再不敢在父親面前說話了……住手,別打了……」她被精心梳好的小 早就散亂了,身上的衫裙也被扯歪,狼狽不已。
紅姨娘做事極有分寸,教訓教訓一個不起眼的嬤嬤不算什麼,要是打了府中的小娘子,事情就可大可小,她是不會去犯這條線的。她今天是恨極了九娘,一個沒娘的小賤種罷了,跟往日一般當好透明人不就好了?今天居然吃了豹子膽了,竟敢上去說話,還敢在丞公面前撒野,甚至讓丞公破天荒地斥責了她。不教訓得這兩個小蹄子服服帖帖的,日後她紅柳的威信何在。
眼看著九娘可憐巴巴地服了軟,辛嬤嬤也得到了足足的教訓,必要躺上幾日才起得來床,紅姨娘這才覺得在主院受的悶氣消散了些,懶聲說道︰「好啦好啦,打了這許久,你們手也不疼呢?隨我回吧,我的孩兒們該等得心焦啦,那兩個小調皮鬼兒,沒我這個娘哄著拍著,都還睡不著覺呢。」
紅姨娘在僕婦們的簇擁和諛詞下,裊裊娜娜地回了正房,優優容容地把門關上,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抄手回廊上光線昏暗,華苓狠狠用衣袖擦去眼淚,沙啞地尖叫︰「初一,你是死了嗎!」辛嬤嬤昏昏沉沉地側蜷在地上,抱著胸月復,整個人弓得像蝦米。她是極疼了,臉上受的巴掌,依然算得上皮外傷,但洪嬤嬤後面毫不留情加諸她身上的那幾腳,直接讓她內傷,也不知要養多久才能好了。
初一鬼鬼祟祟地從角落里走出來,遠遠站著,說出來的都是風涼話兒︰「九娘子,辛嬤嬤,住在一個園子里這麼多年,你們還不清楚紅姨娘麼?紅姨娘有四郎,就連太太也會給她幾分面子呢!你們沒事兒就該繞著紅姨娘走才是!這下惹紅姨娘發怒了,日子要更不好過了。」
一時間,華苓竟說不清心里翻涌的是怒火還是寒意。
她捏緊了拳,慢慢道︰「如果你還當自己是我謝華苓的丫鬟呢,就來幫我把辛嬤嬤扶回屋子里去。」
初一看看這兩人淒慘無比的樣子,撇撇嘴,還是上來扶起辛嬤嬤,勉勉強強地把她送到了九娘子屋里的床上,然後隨便找了個借口就消失了。
華苓將整個屋子都搜了一遍,沒有任何傷藥。想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平時也用不到這些。她打開門,徑直穿過庭院走到東廂那邊,用力拍門,大聲說道︰「車姨娘,我是小九。車姨娘,有沒有傷藥。」
夜色已深,榴園的庭院里燈火晦暗,而東廂里早已熄了燭火,門窗都黑洞洞的,似有無數怪獸盤踞在後面。
久久沒有人應門,華苓就繼續用勁兒拍,拍得手都痛了,那門才吱呀一聲開了個小縫兒,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鬟舉著盞燭台站在後面,不耐煩道︰「九娘子,我們姨娘和三娘子都睡下了,你這是干什麼呢!」
華苓看到這丫鬟的表情心就涼了半截,但還是堅持站在門前朝她鞠躬,小聲問︰「姐姐,我想問車姨娘這里有沒有傷藥,我嬤嬤被打了,身上又腫又疼。」
「沒有。」那丫鬟砰一聲把門關上了,還迅速地插上了門閘,隨後東廂里微微的火光也熄滅了,再無聲息。
華苓在東廂門前站了片刻,慢慢穿過黑乎乎的庭院,回到了西廂。
桌上燃了根蠟燭,昏黃發暗的火光微微撲動,映得房間四處的光影也微微搖動。
華苓坐在床邊,雪女敕女敕的小臉一半在昏黃的光里,一半浸在深沉的黑暗,安安靜靜,面無表情。
辛嬤嬤慢慢緩過了一口氣,躺在床上,看著木塑泥雕一樣的九娘子流淚︰「九娘子……」
「嬤嬤覺得如何了?」華苓不敢去踫辛嬤嬤腫得老高的臉,靜靜地問︰「嬤嬤,我看到他們踢了你好幾腳,胸口是不是很疼?」
疼自然是疼的,辛嬤嬤卻不敢說得太真,笑著哄道︰「嬤嬤沒有大事,養幾日就好了。」九娘子稚女敕的臉蛋上出現了極其成熟的平靜,辛嬤嬤看著就忍不住落淚。
「嬤嬤,小九想去請良醫來為嬤嬤看看。」
辛嬤嬤大驚,立時苦苦勸止︰「九娘子不可,嬤嬤當真無事,只是被打了幾下罷了,過幾日就好了,九娘子還不相信嬤嬤嗎,嬤嬤什麼時候騙過九娘子?」臉上紅腫得厲害,辛嬤嬤許多字都咬不清,說得很艱難。
沉默良久,華苓輕輕應了一聲。
她爬下床榻,自己上了淨房,然後墊高腳在水盆里絞個濕帕子擦擦手臉,解去外衣,吹熄蠟燭,然後才回到床上躺平,對辛嬤嬤說道︰「嬤嬤我不會起夜的,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我再去求太太,為嬤嬤請個良醫來看。」
「嬤嬤沒事,九娘子快睡吧。」黑暗里,辛嬤嬤的聲音依然慈愛,輕輕拍撫著九娘子小小的身子,哄她入眠。
華苓安靜地躺著,床外側,辛嬤嬤隔段時間就會輕輕動一動,她的臉和身上應該都很疼很疼,根本沒辦法睡覺。但只有疼得極狠了,辛嬤嬤才會動一動,呼吸也盡量放得很輕。
她安靜地用手臂遮住眼楮。
入夜之後,丞公府後院間是不允許隨意走動的,當家主母牟氏治家頗嚴,內外各門間都有僕役把守。特別是榴園和櫻園,這兩個分住了四位姨娘和庶女們的園子,入夜之後,沒有太太的允許,院中的人是不許離開的。
就算去稟告太太,華苓也很清楚,太太未必肯為辛嬤嬤大費周章請個良醫來,辛嬤嬤曾說,她前面高燒不退,辛嬤嬤求了太太好幾次,太太才允了請求。
當家太太對家中這些個姨娘庶子庶女基本上不聞不問,也不偏袒哪一個,一心教養三郎和七娘。但滿府下人誰不會看人眼色,誰不愛捧高踩低。
丞公府四個姨娘中,最早入府的蘭姨娘生育了二娘和五娘,車姨娘生育了三娘,丞公已經很久沒有去過她們的房里了,日子自然過得不怎麼光鮮。相比之下,肚子爭氣,生了二郎和六娘的陳姨娘日子要好過些兒,雖然二郎開蒙之後被塾師評說資質平平,丞公似乎對他也不抱多少期望,但還是帶在身邊教養著的,所以滿府僕人也不敢太小看。
相比起前面三位,入府最晚、年紀最輕的紅姨娘便稱得上風光得意了,姿色嬌艷,也會看人眼色,連生二女一子,丞公老爺至今依然時不時就會到紅姨娘房里歇息。這樣一位紅姨娘自然是相當有體面的,要是激怒了她,在丞公枕頭邊吹個風兒,即使是大掌事也怕吃個掛落呢,更何況誰不知道,紅姨娘就是個不饒人的性子。
所以紅姨娘平日里普通發作個把下人,撞到她槍口上的基本都自認倒霉,就沒有敢和她對著干的存在。
就這麼個東西,居然拿捏住了你……
黑暗里,九娘勾了勾嘴角,又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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