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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食後,牟氏令得力丫鬟嬤嬤們打發三郎洗漱歇息,又听前院小廝來說丞公和大郎二郎已經用了晚食,洗漱歇下了,便放下心來,令丫鬟們打著燈籠,坐著輕便的二人小轎,親自到了七娘住的茶園。
親娘對女兒的關心是無所不至的,牟氏令女兒的丫鬟們將女兒的起居飲食細細報告了,又叮囑了些枝節處,將丫鬟們敲打一番,令她們絕不敢生出怠慢主人的心,這才屏退左右,模著七娘的後頸子憂道︰「我的兒,娘的傻閨女喲,你對那些個姐姐妹妹那般好作甚麼?」
七娘揉在親娘懷里,不解道︰「我沒有對她們很好啊。」
「真是個傻孩子,你是嫡女!嫡女!」牟氏恨鐵不成鋼地頂頂七娘的額角,「這丞公府就是你爹和你娘的,你姐姐蓉兒和你哥哥三郎還有你,才是這府里頂頂真的主人,那些個姨娘生的兒子女兒,她們是庶子女,無論在哪里都不該越過你去,這就叫嫡庶分明。便是大丹律里,也是規定得清清楚楚的,日後這丞公府也該是你哥哥三郎繼承的,你明白沒有?」
七娘玩著牟氏身上襦裙的飄帶,眨著一雙杏仁眼兒問︰「娘不歡喜小七給小九好東西。」
牟氏呼吸一滯,明明是很合理、很應該的情況,為什麼由女兒口里說出來,看著女兒的眼楮,她卻有了那麼點臉熱。她伸手扶扶鬢上的金鳳垂珠步搖,肅起臉色教訓道︰「傻女兒,你怎的還不懂?你是嫡女,小九是庶女,你所享用的一切都自然該比她好。你看看這滿屋子的器物,紫檀木的家俱,頂頂珍貴的玩器擺件,色色上好的脂粉頭油香料,樣樣都是你娘給你精心置辦來的,你娘當年嫁入謝家,可是身披鳳冠霞披,帶著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妝來的。你那些個姐姐的姨娘呢,不過一頂小轎從側門悄悄進府罷了,她們又哪里用得起這樣的好器物?」
牟氏邊說邊摩挲著七娘眉心點的朱砂點兒,端詳著女兒嬌女敕的小臉,滿心憐愛。這朱砂點兒是兩兄妹出生後不久,太過瘦弱差點養不活的時候,得了一個游方道人的指點點上的,朱砂是從金陵城外香火最盛的清風道觀求來的。
點上了朱砂點之後,兩兄妹雖然依然多病,但體質眼看著就健康多了,牟氏為此每逢四時八節都要派人去清風道觀上供奉,虔誠之極。
七娘歪頭注視著母親,有些疑惑,想了一會兒才說︰「我的都很好啊,小九的都不好,所以我給她一些,又不是全給她。我有很多。」她強調。
牟氏搖頭嘆氣︰「你知道什麼!傻女兒喲,這世上的人哪,最是容易得隴望蜀的。你一日對他好了,那便須日日對他好,若是有一日怠慢些兒,那破口大罵、反目成仇的海了去了。所以呢,你須得記清楚了,你這些個姐姐妹妹們呢,應得的東西爹娘並沒有少了她們的,怎麼也輪不到你一個小女兒忙活贈她們什麼東西,沒的把這些個庶女兒的心都養大了,受累的還是你。」
七娘抿著小嘴兒,小眉頭皺的緊緊的。她稟性聰慧,早听明白了牟氏話里的意思,只是她小小的心里卻覺得,母親說的話,似乎卻不是完全的對,至少,父親說的話就不是這個意思。
只是兩個長輩說的話差別在哪里,她還分辨不出來。
七娘開動小腦袋瓜子拼命思考的時候,牟氏取過一柄玉梳,親手為女兒解下系發的綢帶簪花,慢慢為她疏通頭發,又道︰「快到仲秋了。你大姐姐華蓉嫁在相公王家為長媳,節氣里最是繁忙的,但她今日遣人送了帖子回來,說是仲秋之後就回娘家來。你大姐姐才是你親親的姐姐,我的兒,你們才是一個爹一個娘生的,最親親的姐妹,她才疼你呢。等她回來,你就好好和你大姐姐學一學。這一團孩兒氣喲,手上又松,真真是把娘憂得不行,日後怕不是被人連皮帶骨吞了都不曉得。」
七娘想了許久,終于女敕聲女敕氣說出來一句︰「小九不一樣。爹爹說了,兄弟姐妹要互相扶持。」
牟氏無奈的頂女兒的額頭︰「真真是個傻孩兒。說什麼呢,你爹爹除了你還有十來個孩兒呢,他說的話自然是那樣的。你娘才是你一個的娘呢,娘又怎會害你?听娘的就沒錯了,你爹爹的話麼,听在耳朵里,對那些個兄弟姐妹們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
七娘听著听著忽然發現,娘這麼一說,那些哥哥姐姐都不是她的哥哥姐姐了,倒是變成了住在同一個府里的,需要時時提防的外人一般,心里一陣難受,「哇」的一聲張開嘴大哭了起來。
「哎喲,這是怎麼了喲……好了好了,娘不說了不說了,乖兒不哭啊……」牟氏嚇了一跳,趕緊把女兒抱在懷里哄,好容易才哄得女兒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
小七癟著嘴兒,跳下了牟氏的膝蓋說︰「娘回去。小七要自己睡。」
牟氏一愣,恰好門外丫鬟小聲來說︰「太太,三郎到處尋太太,鬧著不肯歇息呢。」三郎還隨牟氏住在致遠堂里,每日晚上必要牟氏在床邊看著入睡的。
牟氏看看女兒已經止了哭,這趟過來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便順勢說道︰「那娘便回去了,小七乖乖歇息,不可再哭了。和風、細雨,來給七娘淨面,仔細伺候著。」說著匆匆領著丫鬟們去了。
丫鬟們輕手輕腳吹熄了燭火,伺候著七娘躺到床上的時候,七娘一直很沉默。
她慢慢地覺得,娘說的話,並不是那麼對的呢。她想起了小九,這個小妹妹就從來不羨慕她有的好東西,穿戴著比姐姐們都差的衣飾也不見不開心,教授說她字寫得不好也不見不開心。
七娘還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小妹妹的個性,但她的心里,對小妹妹其實是有著那麼一點羨慕的。就連小妹妹沒有一個管束周身的娘,每日里輕松自在的,也叫她羨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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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丞公府中芍園設了學堂,每日里教導小娘子們六藝。說是六藝,其實是泛指,與古時說的君子六藝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中間沒有‘御’一項,在禮、樂、書、數、射五課之外還設了棋、畫、女工、儀容等課,再大些還要學習處理家事、人情往來等,現在十二歲的二娘和十一歲的三娘都已經在跟著管事嬤嬤學這些了。
這樣多的課程,比起後世的小學來說還要可怕些,而且課表是跟著丞公的工作表排的,丞公上朝是十日一休,家里的孩子們也要十日一休,除非重病,否則不許請假。
不過,華苓听金瓶描述過大郎和二郎的生活之後,不得不發現,女孩子們的日子已經好過多了。
——兩個哥哥早被丞公送去了家外的王氏族學,路程頗遠,每日里大約清晨五點鐘就要起床,洗漱整理之後花上大半個小時坐顛簸無比的馬車趕到學堂去,風雨不改。而且金陵王氏一族和江陵謝氏情況相近,歷經數朝風雨不衰的大族都有些相近的特點,極其重視子弟的教育。
王氏族學代代延請名師大儒坐堂講學,規矩又多又嚴格,每日里大郎和二郎下學回家之後,還得伏案揮毫奮斗,拼命趕功課。每月里學堂都會進行考試,教授們會毫不留情地把學生的名次張榜公布,那優秀的自然是飽受贊譽,不甚好的學生就要被教授們連帶父母連番責備,簡直抬不起頭來。
「真是……太嚴格了……」听完金瓶的詳細描述之後,華苓默默地吐了一口氣,暗想要是她穿成了個男生,這樣的進學壓力,真不一定能堅持下來。
金甌含笑道︰「所以九娘子也要努力進學呢,丞公老爺待九娘子也是如大郎、二郎一般的,其他幾位小娘子都沒有得到老爺指派的婢女呢。」
「嗯,我會好好學習的。」華苓乖乖答著,心里已經淚流滿面。她已經發現了,金甌和金瓶這兩個丫鬟,看著只是清清秀秀罷了,和姐妹們的丫鬟們相比並不起眼,但是不論是眼界、膽識、談吐、儀態還是手上的繡活廚活,分明樣樣都是頂頂尖的,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也不知道她們還有多少能耐。
這樣能耐的丫鬟,要培養起來必定投入不菲,爹爹居然一口氣給她塞了兩個,也不怕噎死她啊……
這日午後是琴課,授課的是秦教授,三十來歲,也是丞公府從金陵城中費了大力氣請來的貴夫人。她的琴藝在整個金陵城中頗為出名,每旬日只來授課兩次,每次一個時辰。
燃起清香的琴室布置得極清幽,所有人席地而坐。秦教授身穿典雅的黑色深衣,跽坐上首,寧寧澹澹一首《鳳求凰》奏完,才雍容道︰「琴乃心也。琴非取悅他人之器,辨識己心,鼓琴為表,這般才配得琴音。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听。醉吟先生此詩甚好,深得其中三味,盼諸位當細細品味。」
眾女皆是斂容點頭。
秦教授環視一圈,微笑道︰「可否請謝家二娘鼓一曲《雉朝飛》。」
「學生獻丑,請秦教授指點。」二娘微笑著與教授互相頷首致意,起手彈奏。
《雉朝飛》是首很古老的曲子,相傳是一個孤苦無依的老翁看到雉鳥雙飛,觸景生情譜出來的。明明是首表達孤獨幽怨之情的曲子,由古琴彈出來,卻又總顯得有那麼幾分清傲,靜水流深,孤高恬淡。
鼓琴的人也都是有那麼兩分相似的,總是在述情,但又非常驕傲,若有知音互相唱和便好,但如果沒有,那即使是把琴摔了也好,總算是不給俗人听的。
華苓垂眸靜靜聆听,不得不說心里其實有些驚訝,彈得出這樣恬淡的琴音,二姐華葦也是個心有錦繡的女孩子,明明才十二歲。秦教授也很含蓄地露出了兩分贊賞神色。
她的姐姐也真是太多了,彼此間關系淡淡,她很少注意上面的姐姐在做什麼,但如果認真回想一下,她就能想起來,三娘華芷的繡工非常精致,授課的關繡娘很喜歡她,四娘華苡是個小才女,舉步能吟。再往下的幾個姐姐就還小些,想來再過兩年,必然也會各有長才。
高質量的教育是成才的關鍵啊,古人誠不我欺。
待二娘一曲鼓完,秦教授便就著她所奏的曲子向進學最晚的華苓幾個講解五音,教些淺顯的彈撥技法,布下功課,然後一一听幾個大的彈奏,各作指點。
華苓很喜歡秦教授。這位一舉一動都透著雍容的夫人丈夫只是四品官,在王孫高官遍地的金陵城中並不起眼,但不論是搗花釀酒還是踏青賞月,秦教授都能很有閑有致地做來,從她偶爾提起的只言片語里就能一窺,她的生活無疑是極為愜意的。
琴課完畢之後,華苓帶著兩個侍婢轉出芍園的垂花門,發現府中僕役牽來了一匹養得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籠鞍齊全, 直叫。
華苓的兩只小眼楮一下就亮了,正在看的時候,秦夫人走過來笑問︰「謝九娘亦想騎馬否?」
「秦教授——」
華苓抬頭一看,差點目瞪口呆,一直儀態雍容的秦夫人已經換了一身颯爽的寶藍色騎服,接過僕役呈上的馬鞭,彎腰模模華苓的小 ︰「九娘還太小。待再過數年,必又是金陵城中一勝。」她呵呵一笑,利落地上馬,腰背挺得筆直,得兒得兒驅馬從芍園直通外街的大門離開了。
原來秦夫人還有這樣英姿颯爽的一面!
華苓對秦夫人的向往,對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又不由多了兩分。這是個頗為開放,對女性的規限也更寬松的世界,華苓還听嬤嬤們提過有女子自立一戶生活的事。日後若是時機成熟,說不定她也可以過上那樣的,更自由的生活。
跟在華苓身後的金甌和金釧抿嘴直笑,九娘子真是小孩子心性,看那小臉蛋上的憧憬啊,滿得都快滴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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