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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是有所窮的。
大家都知道這一點,王硨等人自然更是清楚這一點,所以會更清楚地認為,衛羿所說的根本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規則是四隊輪流投箭,也就是說壺中已有的十一支箭中,有九支是其他三隊的,兩支是衛羿隊的,而衛羿想要一次將其它隊的箭震出,還要留下來自于他的那三支,這般精細的動作,便是叫人伸手去拔也要好幾瞬呢,衛羿怎可能用一支箭來達成?
更何況,他們也沒有听過以前出現過能做到這一點的人。
而衛羿現在竟如此狂妄的提出這種玩法,以王硨為首的三隊人有一大半在心里說‘他肯定做不到!怕甚麼!’,另一小半在心里是還有些遲疑的,默默地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衛羿手里的箭還未投出,華苓握緊了團扇柄,掃過對面三隊諸位的表情,對他們的心理都有了幾分了解,這才發現衛羿的厲害之處。
現在大家都認可的規則,是一次決出受罰的一個隊伍,所以衛羿在投箭之前詢問對面三隊的意見,就是明晃晃的先拿話擠兌住了他們,不然就算他一箭下去,結果如他所說,這三隊人也有規則保護著,只要推出最糟糕的一隊來抵賬,還有兩隊可以逃月兌懲罰呢。
而他所描述的,又是這麼一種幾乎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情況,他在前面的表現也只是中規中矩而已,王硨等人的警惕心不會很高。
人都有賭性心理,衛羿要拿一件不可能的事來換對他們三隊的一次懲罰,為什麼不呢,開玩到現在大家一直被衛羿死死壓著,還沒有贏過呢!
衛五這家伙,果然是個黑芝麻餡兒的!
不過,這家伙是自己這邊的話,真是再好沒有了!華苓笑得很開心,非常開心,她不是無條件相信衛羿,但贏了好玩,輸了也就是跳個舞而已,怕什麼?
不過呢,難道衛羿真的有這麼厲害麼?華苓看著衛羿淡定的表情,其實心里也是半信半疑的。
所有人盯著衛羿手里的箭,等著結果,場內氣氛已經凝固到極點。
配樂《鹿鳴》響起,到指定的第三拍,衛羿眼神一凝,手腕輕甩,手中系著紅色細絲的黑翎箭月兌手飛出!
只見它筆直如閃電般斜刺入那小口大肚銅壺之中,無聲無息直入底部,整個銅壺忽然一震,許多箭支跳了出來。
眾人只覺眼楮一花,等定楮看去,壺中竟然就只剩下了三支系著紅色細絲的箭,其他系著黃色、藍色和綠色細絲的箭都躺在壺外!
雖然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但華苓看到這個場景的時候依然忍不住站了起來,瞪大眼楮看著。藥叟到底教了衛五什麼武藝,才能做出這般神乎其神的事來?!
衛羿緩緩收回手,按著條案,依然面無表情,只有特別明亮的眼神透露出他的幾分得意。
王磷跳起來,手指塞在嘴里像軍中斥候傳遞信息般打了個呼哨,哈哈大笑。
至于王硨等人,現在瞪著那大肚小嘴壺的視線聚集在一起,簡直能把它融了!
良久,王硨苦笑了一下︰「我們都……輸了。」這話說的非常艱難。他很不甘心地問︰「衛五,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衛羿道︰「我自然有我的訣竅,此乃決勝之道,如何能輕易告知于你。」
三隊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無奈地,二娘問道︰「如此,我們的懲罰為何?」
衛羿看向華苓,道︰「阿九說。」
衛羿這話一出,三隊人都面露苦色,他們為何一直在輸啊!輸了也就算了,前面的懲罰其實是自己看著辦的,能表演什麼就表演什麼。
謝九是個古靈精怪的,怎會將他們輕輕放過!
出力贏的人說了話,同隊的王磷和王雪也就認可了華苓的處置權。華苓朝三隊人來回看了看,笑容很燦爛,笑得王硨等人心頭發涼。
她站起身,數了數︰「一共十三個人。我想想,能叫你們這麼多的人一塊兒做的事,果然還是起舞吧?我這里有一套很簡單的動作,來讓我演示兩次,你們都學一學,然後就可以起舞給我們看啦!」
王硨等人面色發苦,看著華苓站出來,表情特別認真地示範了一回。
這都是什麼動作!
起手就是螃蟹一樣的舉起雙臂,然後往左側挪三步。然後收回手,攏袖轉一個圈,重復舉手往右側挪三步。再然後,右手橫伸,左手曲在胸前,腳下往左邊挪三步的同時,手臂分三段轉成對稱的左側動作。再然後,就是同樣動作往右邊挪三步,然後轉圈……
這誠然是非常簡單的動作,節拍也很慢,看一遍就能記住,但是——這種透著滿滿呆傻氣的動作,要是做了,他們以後的臉還往哪里放啊?!
三娘捂住了臉,無助地看著華苓︰「小九,你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這個?」
三娘的話就像是一道雷,驚醒了所有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開始抗議︰「謝九,這都是什麼,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此舞蹈,不接受!」
「小九,你怎能這樣對待我們?」
「小九,我是你姐姐呀,你怎忍心讓我做這此動作?」
華苓燦爛地笑︰「願賭怎能不服輸?」她團扇一指衛羿,無辜道︰「哪,正主兒在那處,要是不願做,與他說去罷。」
「不願?」衛羿一雙凌厲的褐眸眯了眯,盯住了王硨這幾個郎君。
眾人拿眼一看衛羿,得了,這家伙可是出了名不講理的那個啊,眼里滿滿的全是危險之意,要是這回不從了謝九的意,大概衛羿會掄拳頭先把王硨幾個郎君先揍一頓再說?
華苓扭過臉朝著牆壁笑了一陣,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催促道︰「好了好了,猶豫什麼?我知曉諸位都是耳聰目明的英雄好漢,噗哧……沒听過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麼?快快的,將懲罰完成了,還要不要繼續玩了,難道你們今夜剩下的時間,都想糾纏在此事身上了?我可是說了哦,越拖越久,若是待會爹爹、弼公、相公等知道了這件事,非要上來圍觀一二……」衛羿看著華苓,唇角勾起了明顯的弧度。
王硨等人打了個哆嗦,立刻都跳了起來,還在猶豫的也被硬扯了起來,面色發苦。
三樓的案幾被忍著笑的侍婢們清開一半,整理出寬敞的空地來,華苓執著團扇指揮︰「高的站後面,矮的站前面!……王二,對就是你,到後邊兒去呢,你太高了……七姐、三哥,別跑,到前面來,乖乖的啊……」一陣忙亂,十三個人總算歪歪立成了兩排,然後華苓樂滋滋地招呼王雪彈起了《鹿鳴》。
《鹿鳴》是四拍一節的,一拍一音,兩個音之間間隔一秒多。
人做一個動作哪里需要整整一秒?
于是站成兩排的諸位,一個動作就要停頓一下。再加上他們各異的服飾、身高和面色,有的標準、有的敷衍的動作,無一不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反差。
華苓扶著牆大笑。
衛羿第一次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拍了拍華苓的頭,心里極其滿意,心道果然不愧是他的阿九,就連玩人也是如此不凡。
看著對面笑得打跌的衛羿、華苓、王磷、王雪,還有捂著嘴巴各種渾身發抖的侍婢們,身為輸家的諸位一直從臉上苦到了心里。
身為世家子女的驕傲不允許他們臨時退出,良好的音樂訓練讓他們不能不按著節拍來,于是,不論心里怎麼喊苦,這些輸家還是一臉呆萌地把一整首《鹿鳴》跳完了,然後就打死也不肯再玩投壺。
這樣有趣的消息如何瞞得掉?果然是很快傳遍了瀾塢上下,謝丞公等人听完,彼此相視都是破口大笑。
王相公用手里的玉如意敲了敲案幾,感嘆道︰「赫明,原就知曉你家九娘是個聰明的,沒成想這般古靈精怪,竟想得出這等折騰人的點子!福清家的五郎也是個稀奇古怪的,你們這兩個孩兒湊在一處,要說連天都能翻個個兒我也不奇了!」
謝丞公和衛弼公大笑不止。
中秋之後,華苓和衛羿折騰王硨等人的事很快在金陵城里傳了開去,誰也擋不住。不拘從當中哪個人說起,都能繪聲繪色說上一大篇,從諸位輸家的表情、到動作、到站位種種,處處是笑點,輸家們極好地娛樂了滿金陵城的人。
就連上朝的時候,謝丞公和王相公也被皇帝打趣了兩句,總之忽然地,一夜之間似乎不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落後了,于是哪里還有不趕緊尋著知道的人補課的?
于是,顯聖二十年的中秋夜,從此成為了諸位輸家心中永遠的痛,而衛羿和華苓,很快被世家子弟們冠上了‘金陵雙怪’的‘美名’……華苓表示,名聲嘛,反正是個壓不死人的東西,也就淡定地由他去了。
中秋夜瀾塢里諸人玩樂到幾乎三更才盡興,散隊歸家。
臨下樓的時候,華苓偶爾往回看了一眼,發現王磷在後面叫住了七娘。王磷的臉色有幾分歉疚,大致是要就前面害七娘墜馬的事道歉吧,于是華苓沒有走過去打攪。
比起十二歲的王磷,七娘矮了整整一個頭。但是她非常驕傲地抬著下巴,面色冷淡地道︰「有話且說。」
兩人實在是彼此作對久了,王磷一看七娘的臉色就有回以同樣表情的沖動,但他立刻想起了衛羿說過的話,心里的驕傲也不容許他再任性,于是深吸一口氣,收了心里的情緒,深深一揖,和聲軟氣道︰「謝七,以往是我少不更事,對不住了。你上回受的傷,如今可好全了?」
七娘抿了抿唇,王磷的態度忽然變得軟和了,她很不習慣。但是長久形成的教養畢竟還是在的,不論前面兩方有多麼針鋒相對、矛盾不可調和都好,如今對方主動拋出了橄欖枝,她也不是就死撐著一口氣不接的。于是道︰「我已經好了,勞你掛心。」
這等沒有硝煙味兒的對話發生在兩人之間,也實在是詭異了一點點,七娘的話說完之後,兩人都不知道下面該接什麼話,大眼瞪小眼地冷場了片刻。
王磷畢竟還是年長些,很快轉過了彎來,試探著問︰「如此……以後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以後和睦相處,如何?」
七娘冷淡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展顏笑了笑。
王磷的視線忽然就挪不開了,好像第一回發現,謝七娘原來長得非常秀麗,杏眸菱唇,膚色略蒼白,近乎透明。
七娘雙手攏在袖里,道︰「起初發惱的是你,可不是我。只要你心里再無氣,恩怨一筆勾銷又如何?」說完轉身下樓去了,背影如水上青蓮,不染凡塵。
中秋夜,泉州城中,時茂方時刺史在他位于泉州城中心的三進府邸中設了一個小小的家宴,招待謝華邵和諸清延。
時刺史如今年四十有四。他出身寒微,寒窗苦讀了十五年之後,在顯聖元年被澤帝欽點為狀元郎,學蘊深厚,文采斐然。進入朝堂之後,這位出身不高的官員不論在什麼位置上,都是兢兢業業地工作,急民眾之所急,憂國家之所憂,心氣極正,處事手腕上佳,官聲極好。
這麼一位厲害的官員,乍一看其實只是個身量頗為瘦小、面相也普普通通的人而已,身為兩州刺史,家宅卻只是普普通通三進的府邸,平素更時常穿著平民百姓家常見的棉布衣裳,放到市井人堆里,真正是完全顯不出來。
但是一位能掌管泉州、建州的刺史,又怎可能是等閑人物?在謝丞公一封推薦信下,大郎和諸清延以小吏身份追隨時刺史三個多月,雖然不曾被交與何等重任,也讓兩個年輕人學到了不少。
主客三人入座,說笑兩句之後,大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執起長嘴酒壺為時刺史斟酒,爽朗笑道︰「多謝時公整治佳饌美酒相邀之。此等中秋良夜,邵卻離家千里,正是思家心切的時候。」說著看諸清延,笑道︰「諸大來此前悲思甚切,我還笑了他一番。」
當朝丞公親子親自斟酒,這酒能是什麼滋味?
時茂方呵呵直笑,嘴上不說,心里自然是受用的。
坐在酒桌另一邊的諸清延被打趣了也不惱,也站起來,雙手舉起酒杯朝時茂方敬了敬,含笑道︰「延亦多謝時公相邀。此數月以來,追隨時公左右,實在受益良多,延對時公感激非常。延滿飲三杯為敬。」說著認認真真連喝了三杯酒,又鄭重朝時茂方一拜。他長得實在是好,神色又恭謹,這一拜直讓閱人無數的時茂方也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趕緊托手道︰「諸大快快請起。」
如此道謝謙虛一番,主客三人重新安頓下來,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酒過三巡,氣氛熱烈了,主客雙方的話匣子也打得半開,時茂方以箸擊杯,感嘆道︰「實不相瞞,你們二人攜著丞公推薦信來自薦于我泉州府時,我當其時,確有些先入為主的想法。我出身寒微,雖然在聖上隆恩下入了官場,素日里有所來往的,依然多半是出身相似之人。以我所見,在我朝官場之中,世家出身者與寒微出身者,彼此間竟是涇渭分明的。世家子弟佔據高位者多,這其中自然也有良莠不齊的存在,也不必提,你們心中都是清楚的。」
「當然,我等寒微出身的官員當中也是良莠不齊,此乃常態。」
兩個年輕人都停了杯箸,肅容聆听。
「我心中想,不論這出身如何,既我們都入此朝堂中來,自然都是要為民請命,解憂排難的,你們以為,然否?出身所形成的壁壘甚重,但在國家大事跟前,這些壁壘應當都是可以放下的,通力合作,我大丹方能欣欣向榮。」
「時公說的是。」
「延深以為然。」
時茂方笑呵呵地點頭,將話題拉回開頭處︰「我起初對你們這等世家子弟,心中看法確然是有些偏頗的,只道這等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如何能甘于虛耗時光,安于在普通平凡小事。只不過此三月以來,見你二人執小役不曾怠慢,執大役更是兢兢業業,精益求精,不論在甚位置上,竟都無有怨言,我才知,這世上果真有這等鐘天地之靈秀于一身的人物,如何能叫人不贊一聲。江陵謝氏、蘇州諸氏,名不虛傳。」
大郎笑著又敬了時茂方一杯,道︰「時公實是過譽了。邵其實並無何等長才,若說有些能耐,也是家父教導有方所致。自四月底在建州至泉州時遇地裂至今,從彼時救災安撫、農政安排諸事至如今一州政事處置上,多得時公傾囊相授,實是長進不少。」
大郎話語極誠懇。他是誠心這樣想的,雖然出身于這國度地位最高的家族之一,自幼養尊處優,但在謝丞公的嚴苛教導下,他並沒有一丁點機會養出紈褲習氣來。起初謝丞公要求他追隨時茂方學習,他在心里雖然不抵觸,但也是有些疑惑的,世家自有一套知識和權力的傳承體系,極少極少會有世家將子弟放到那些出身寒微的官員身邊去歷練,原本兩邊就涇渭分明——世家子弟高高在上,多半看不起寒微出身者,而寒微出身的官員們能在寒窗苦讀十數年之後踏上官途,心里又豈會沒有兩分骨氣?
不過,在這三月下來,大郎對謝丞公未言明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時茂方這樣的官員,算得上朝堂中的一個異數。正直卻又圓滑,聰慧卻又誠懇,忠于皇帝,為官清廉,心中自有一套原則,這樣的人,並不是隨便投注些好處就能打動他的,可謂是最難啃的硬骨頭。所以雖然世家佔據了朝堂中的大多數高位,也還是讓時茂方爬到了三品的位置上,有他在任,泉建二州的吏治幾乎是無可挑剔的清明。
為政者,求同存異是第一條。
世家容得下一個時茂方,即使他明擺著對聖上忠心耿耿。
觥籌盡歡,更深露重之時,時茂方送走了謝華邵和諸清延。
時茂方的夫人幫著丈夫寬衣濯足,扶著醉醺醺的丈夫躺下時,听到丈夫說︰「如此人物精采,世家氣運依然哪……」
夫人不解問︰「阿方說了何事?」
時公早已鼻息醺醺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自覺比較滿意^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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