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一更天了,金釧打著燈籠,引著華苓走進瀾園,謝貴在院門口迎接她。
「大掌事。」華苓笑眯眯的打招呼。
「九娘子到了。」謝貴面色平和,朝華苓微躬了躬身,引著她往丞公起居的大房間走。
「大掌事,爹爹這會兒叫我來是為甚?」華苓放慢腳步,歪著頭看看謝貴,這回爹爹使人來叫她,竟沒有告訴她為什麼。
可是丞公爹沒有特別的事,是不會叫她過來的。這麼一想,華苓還有些不良預感,還好爹爹手上的事謝貴基本都知情,先問問謝貴就對了。
謝貴十分體貼地隨著華苓放慢了腳步,他如何看不出華苓這點小心思。有的人,就是耍小心眼兒也能耍得你十分喜歡她。他面上有著笑意,低聲告訴華苓道︰「九娘子,丞公知道你園子里處置了個小丫鬟。」
「哦……哦!」華苓眨了眨眼,慢慢應了聲,腦筋拐過彎兒來了。
爹爹必定是對她的處置態度不滿意,這是要拿她過來說一頓呢。其實,要說眼線什麼的,整個府里其他所有人折騰出來的眼線都不可能有丞公爹多,只要爹爹想,他完全可以知道任何一個園子里的一天發生的所有事。在她的園子里,金甌金瓶就是丞公爹最大的眼線,還是放在明處的。這兩個堂姐照顧她非常盡責,如果覺得她的行為不妥,卻又不好直諫的話,她們絕對是會稟告丞公,讓丞公定奪的。
因為,她們在華苓身邊的定位不只是普通侍婢。
真真是負責任得一點折扣都不打。
她倒並不覺得難以接受,長輩在小輩院子里放個把人,確實是出于關愛的。原本大家都是分開居住,也許三五天才見一面,要是兒女身邊沒有個知根知底、穩妥慎重的人守著,當爹的忙了好幾天回來,發現女兒受委屈了,病了還是長歪了,這怎能行。
況且,金甌金瓶也不會將過于瑣碎的生活瑣事稟告上去,她並不覺得有被冒犯*的感覺。
不過,她現在還真模不清楚爹爹要說她什麼,她處事的風格不是一直都這樣的麼?
大房間里燃著明亮的三層燭台。書案後面,謝丞公依然是凝神看著下面送上來的各種報告。一覷眼看見華苓進來,謝丞公微微一笑。
「爹爹,女兒來了。」華苓也朝爹爹笑笑,自己在書案旁側的高椅上坐下,坐的特別端正,雙手也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然後輕咳一聲道︰「女兒坐好了,爹爹請講。」
謝丞公瞄了一眼華苓,見她黑白分明、靈動活潑的眼楮里有些忐忑,笑道︰「這番作態是作甚?還怕爹爹責罰了?往日里你不是最膽大包天。」心道能叫這個從來都鎮定自如的女兒有這麼點忐忑,還真是不容易得很了。
華苓諂媚地笑︰「女兒那里膽子大了,女兒怕的物事多得很呢。——」她想了想,果斷地主動開口了,一個良好的認錯態度有助于減輕量刑嘛。「爹爹可是覺得,女兒今日處置小丫鬟的態度不好?」
謝丞公不置可否地頷首。淡聲道︰「這麼說,小九自個兒心里也是有一番計較的。說起來,爹爹還不曾很听過小九管理下僕的想法,且說與爹爹听听罷。」
華苓暗罵一句,老狐狸爹!
每回都是這樣,自己的態度不肯先表明,就是要听了她的說法,再慢條斯理地下判詞。在丞公爹跟前,不要覺得任何的先手能夠形成足夠的優勢,先出手、先說話,就是先暴露出弱點和漏洞而已,緊跟著,就要被爹爹批評得幾乎一無是處了。
她也知道丞公爹不是不喜歡她,但是通常與她說的一千句話里面,露出點稱贊意思的也就一兩句。其他的,不是在疑問、反問、追問她話里的漏洞,就是在直接評點她做得不好的地方。
哪個孩子經得住這麼苛刻的挑剔啊!
但是華苓還是鼓了鼓臉頰,組織一下語言說道︰「今日有個小丫鬟,被金甌和金瓶發現她胡亂窺探,不怎守本分。于是這兩日就預備攆走她。我竹園里的僕婢都是不錯的,也不必我多教訓就很勤快,也很有眼色,金甌和金瓶訓練得很好。」
「你怎知她們不錯?」謝丞公問。
華苓語塞了一下,道︰「女兒有眼楮看的呀。」
「你可知眼楮也許也會騙了你?」
「就算光憑眼楮看,也許會走漏眼,但不是都說,天長地久見人心嘛,一日看不出來,多看幾日也就是了。要是裝出來的好,總會有被發現的一日。」華苓很有自信,在看人上面,她未必就不如老狐狸爹。
謝丞公微微頷首。「小九,你可曾想過,你是何等身份,他們是何等身份?」
華苓眨巴眨巴眼楮,道︰「我是我們家的九娘,他們是我的侍婢。」
「正是如此。」謝丞公望著女兒,緩緩地道︰「你所處的位置,與他們所處的位置高低相差極多。你身邊不僅有金甌金瓶,還有許多僕婢,以後你的手下將會更多,也將越發龍蛇混雜,良莠難辨。人人都是一日十二時辰,你日間有許多必須做的事,如何有許多空閑功夫去關注他們面上是甚表情,心中是甚想法?」
華苓啞然。丞公爹說的這個話,她一時間還真不知如何回答。
謝丞公續道︰「爹爹知曉你是個心寬的,待那些個僕婢寬和,心中也十分喜愛他們,可是如此?」
「是的,爹爹。」
「你可是想著,只要他們安守本分,踏踏實實的,你可以放手與他們去做,這樣你也省許多計較功夫,園子里也能和和氣氣的?」
看見小女兒有點猶豫地點頭,謝丞公面上卻並無笑意,說道︰「你道他們都是勤奮可靠的,整日里笑臉相迎,他們身為下僕,自然次次都回你笑臉。但爹爹要告訴你,‘人’有惰性。你天長日久的松著臉,僕婢們在你跟前自然就越來越松懈,心里知道你脾氣好,做事慢慢的就少了顧忌。原本該做十分的,他做了九分的時候,你好脾氣不曾計較,他便松了口氣,有了一分僥幸心。下回若是時間趕不上、懶了一懶,他便做八分,心道這差一點差兩點的,你身為高高在上的主人,目下無塵,未必能發覺。若是你不曾發覺,他的僥幸心又大了些,日日如此下去,整個心也就大了,到那時,他能做出什麼來,你可能有確定的把握?」
華苓扁了扁嘴,覺得爹爹說得簡直危言聳听。「女兒誠然不能把握……但是女兒也不會叫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呀,若是下人怠慢了,侍候得不好,難道女兒還能不發覺?」
謝丞公說道︰「你的心里,就想著這世上個個都是好人,若是見他做了壞事,才能歸進壞人里。」
華苓左手捏著右手,垂眸點頭。她怎能不這樣想?便是後世的法律上,如果不能證明一個壞人做了壞事,那麼即使千夫所指,法官也會推定他無罪呢。不這樣想,難道還要先預備好了別人會做壞事,日日防備著?
謝丞公看到了小女兒臉上的不解和不同意,淡淡道︰「小時候的狠勁倒是一丁點不見了,若不是爹爹知道你的性子,還以為你腦子給八哥食掉了半邊,只剩一個‘好’字了。」
華苓噗哧一笑。隨後又想起了五歲時的那天,笑容慢慢安靜了下來。那時候如何一樣?那時候,她若是不狠,立不住,滿府的人絕不會有一個把她放在眼里。
以丞公爹的性情,若不是她那時候表現得足夠狠,夠干脆,敢出來說話,敢直盯著爹爹,敢為了自己活命叫人去死,爹爹絕不會多看她兩眼。
一個普普通通、屁事不知、脾性軟弱的女兒罷了,謝丞公對孩子的看重有七成以上在大郎身上,朝事又如此繁忙,他有多少可能將華苓記在心上。
也許當時丞公爹會將紅姨娘一干人略行些處罰,但紅姨娘畢竟生育了三個孩兒,丞公爹不會太下她的臉面,大致都罰一罰也就過去了。
他很快就會被許多事項佔據注意力,過後,在眾人眼里,她依然是一個軟弱無知的包子,依然是任人揉搓——也許唯一的區別,就是別人揉搓她和辛嬤嬤的時候,會做得更隱蔽些,也更到位些,如果必要,將她踩落爬不起來的深坑,也不是成本多高的事。
只有她足夠狠,足夠尖銳,才能叫爹爹正視她已經被逼到角落,看見她的羸弱。
直到此時,她也不曾對當時說過的話後悔。
叫她在‘活下去’和‘給擋路的人讓路’之間選,她永遠都會旬叫那些人去死’。
謝丞公看著小女兒的表情,忽然笑了起來︰「爹爹如此輕輕的一兩句話,就教你如此不樂了?不必如此。爹爹也不是說,你這性子就全然不好了,待人以誠,這是你說的話,爹爹頗喜歡。心有誠意是好事,只是待不同的人,你要有不同的態度。人之精神是有限的,你要懂得分配在更值得的地方。重要的人,便多給些心思,那些個丫鬟僕婢,人數眾多,擇選一二得力者,層層管束便是,你與他們畢竟身份不同,待他們太好,太軟和,對雙方來說都並非良策。該有主人家的威嚴時,你必須端得起來。爹爹知道你是聰慧孩兒,就不多說了,你自然能听懂,可是如此?」
華苓抬眼看著謝丞公。爹爹的眼神是溫和的,其實應該說是慈愛的。就為這麼一件事
「嗯。」她輕輕地,認真地點頭︰「小九听到心里了。爹爹放心。」
望見爹爹雙鬢間有絲絲縷縷的花白,她微微一怔。
「如此甚好。夜深了,且回去罷。」
「女兒回去了,爹爹晚安。爹爹也勿要太晚歇息,睡前可以浸一浸腳,睡得好些。」華苓說。
謝丞公笑著頷首,看著小女兒漸顯修長的身影消失在瀾園之外。
謝貴進來說︰「丞公,既九娘子都勸了,不若便早早歇一晚罷。也莫要辜負了九娘子的一番心意。」
謝丞公微笑了一下,扔下筆道︰「便歇了罷。也備了水與我浸浸腳。」
「丞公稍待便可。」謝貴笑呵呵地出去安排。才二更天,丞公當真是許久不曾睡過這麼早的覺了。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完畢明天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