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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看出來了。」既然被看出來了,華苓就坦然地看著謝丞公道︰「爹爹,我覺得鼎堂哥似是頗為厭惡于我。」
謝丞公動了動眉毛,凝視著華苓。「厭惡于你?」
兩父女對視片刻,華苓吁了口氣,兩手放在膝上,蹙起了眉毛,坦然地說出心里更多的想法,反正,如果不能信任爹爹,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她也不可能有其他倚靠了。「爹爹,鼎堂哥面上對我是不錯,但是我感覺到了,他心里對我是極不喜歡的。我一直不與你說,是因為,鼎堂哥畢竟是你最親的佷兒,也是與我血緣最親的族兄,我知道,我們本應該是親近的兄妹。我對他也並無惡感。這些日子,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厭惡于我。他何必厭惡與我?」
謝丞公看著小女兒微微有些忐忑、有些煩惱的面色,他站起了身,走到窗下的小幾處。潔淨的檀木小幾上擺放著一整套的仿竹節紫砂茶具,一角的紅泥小爐一直留著火種,只要輕輕撥一撥就能燃起,精巧的銅壺里盛著泉水,隨時可以燒開了泡茶。
「來為爹爹煮茶。」謝丞公在矮幾一邊坐下,淡淡招呼道。
華苓眨眨眼,走過去在矮幾另一邊坐下,挽起紗袖開始燒水濯杯泡茶等一系列工作。謝丞公的風格就是這樣的,如果在交談的時候,發現她的心境不夠穩定,謝丞公就會派她煮茶,一套流程下來,倒是很能靜心。
一刻鐘之後,沸開的泉水輕盈地注入壺中,青黃色的壽山黃芽在水中旋轉,慢慢膨脹開來,茶香裊裊而出。
茶道是芍園的‘禮’課中重要的一項內容,幾年習練下來,華苓現在的煮茶手藝很不錯,動作也是很賞心悅目的。素手輕推,將一杯色澤清亮的茶送到謝丞公面前,華苓微笑道︰「爹爹請用。」
「苓娘辛苦。」謝丞公右手舉起茶杯,先是在鼻下輕輕一嗅,而後緩緩啜上一口。他點了點頭︰「火候尚可。」
好歹也是練習了幾年,還只是‘尚可’而已……丞公爹的要求一向很高,華苓也習慣了,听了彎彎眼楮。捧著茶,她自己也喝了一小口作陪。茶很香,這是最上品的壽山黃芽,很對她的味蕾,不過身體現在是高速發育階段,多喝茶不好,她是很節制的。
華苓的表情顯示出她的情緒沉澱了下來,謝丞公這才注視著她道︰「爹爹還記得苓娘曾經問,我族中為何有了異心之人。」
華苓抿緊嘴唇。族里這個問題,至今還沒有解決,一直這麼內耗,謝族的實力是一直在下降的。
等等,爹爹為什麼提起這一點?
華苓睜大眼看著謝丞公,難道他的意思是,族里這些事和謝華鼎有關嗎?
謝丞公說︰「我與你說過,本家已經太大了。本家五房,分掌族中產業、奴僕兵力諸項事務,大得如同一列載了無數貨物的馬車,一艘載了無數兵丁的樓船,再放入一斤兩斤物事,都怕要沉墜。本家族人亦多,一樣米養百樣人,人人想法都並不相同,也是常理。如今我族族人間表象和睦,實乃分歧巨大,已是沉痾難治,積重難返。」
「一切爭端都為利益而生。我族以團睦立足,族人間以血脈倫理維系關系,但時日一久,血脈發散,原本同族人間當有的血脈情分就淡了,利益越發重要,誰也不願落于人後,誰也不願得利比他人少。」
華苓安靜地听著。這是謝丞公第一次向她剖析族里的情勢。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向認為她還太小,不予她接觸這些的謝丞公忽然就改了主意,但這主意無疑是很合她意的。
「我族自四百年前起始,每代擇選家主皆依照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分毫無改。每代嫡系五房當中的優秀子弟參與競爭,以官職實務為考察要件,經重重考察擇選出最優勝者為家主,不求嫡長。」
「不過僧多粥少。」華苓輕輕地說。
「正是如此。」謝丞公淡淡道︰「上代丞公出自五房,本代丞公出自大房。旁側系族人更無登頂之日,如何能不心有怨艾。家族巨大,我雖為家主,也總有不察之時,此等有異樣想法者,暗中聯合起來,聚成一股子不弱勢力,為一己之利,將族人賣與外人者便是此等人。」
華苓捏緊了拳頭︰「爹爹,既然爹爹知道這件事,為甚不早早處置?」為什麼要讓曾經五郎、十三郎兩小家的慘劇發生?
話語出口,她望見了謝丞公遍布細紋、難掩衰老的面孔,兩鬢霜發。
華苓猛地意識到,謝丞公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他就算再厲害,也不能像神一樣知曉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她怎麼能這樣苛刻父親呢。
只是愣怔了片刻,華苓立刻認錯︰「不,爹爹,是我想差了。只有千日做賊,無有千日防賊的。原本是最親近的族人,我們原本就不會防備那許多,才叫那些宵小鑽了空子。爹爹已經是女兒見過最厲害的家主。」
謝丞公笑了起來,被小女兒這樣誠懇地稱贊,竟也讓他頗生出了幾分成就感。他思慮了片刻,指節在檀木幾案上輕輕一敲,道︰「沉痾積重,不是輕易揪些嘍羅出來,處置一番就可以解決之事。人身上之膿腫,若不待其發育完全,無法藏身,爆發開來時才處置,只會錯手傷及好皮肉。我族中事也同此理。」
「——原來爹爹已經有了準備麼?」華苓一直都知道謝丞公的厲害,這個爹爹就是那種走一步算上百步的人,對族里的事,他到底已經作了多少準備?他是不是打算等族里那些壞人都跳出來之後,一網打盡?
未雨綢繆如此,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謝丞公示意華苓重新給他斟上茶。
茶香裊裊之中,華苓琢磨不出丞公爹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似是帶著隱隱的怒意,又似諷意,但最終是沉澱成了山中清客般的一份平淡,他道︰「苓娘此話竟是不錯的,作再多的預備,有時亦無作用。只因我等並不存心害人者,如何能得知彼等人之心思。」他重新提起了華鼎︰「華鼎此人包藏異心時日已久,我容他在此,乃為觀他所作所為。」
看見華苓表情難掩驚訝,謝丞公肅容道︰「苓娘心思細膩,即使發覺彼人之異心,也勿要表露在外。」
「嗯,我知道了爹爹。」華苓鄭重地點頭。謝丞公是讓她不要打草驚蛇——這已經是將她納入可以知道內情的圈子里面,這是一份多大的信任哪。
雖然年紀依然很小,但這個女孩兒應承的姿態卻一直是很穩重,很叫謝丞公放心的。他的表情稍稍緩和,道︰「平日在家中行走,須將金甌金瓶帶在身邊。三日後便是,但不可教此二女稍離。」
華苓認真地點點頭,然後說︰「爹爹,來自內部的敵人,往往比來自外部的敵人更難處理。其實,爹爹有沒有想過,我們家族傳承了這麼久的規矩,也許並不是那麼合適如今的情況,也許應該變上一變了?」
對于江陵謝氏子弟來說,江陵謝氏的祖宗家法是最高尚、最不能褻瀆冒犯的東西。
謝丞公眼神一厲,呵斥道︰「荒謬,荒謬,汝怎能說出此等話!又要仗著爹的寵愛胡說八道了?」
謝丞公很少在華苓面前展示出這樣威嚴的一面,除了大郎外,換了兄弟姐妹中其他人在這里,怕是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了,但是華苓並沒有。她有足夠穩定而成熟的心智,懂得衡量優劣好壞,她很清楚謝丞公容忍的界限。
她知道這些話對謝丞公的觀念來說,會是多麼大的挑戰,但既然開了頭,她今天是打算要將心里的想法全都倒出來的了。
于是華苓在謝丞公嚴厲的眼神里越發是挺直了腰,平靜地說道︰「爹爹,依女兒所看,如今我們家族就是一個極大的小作坊。」
華苓的描述吸引了謝丞公的注意,再生氣他也清楚華苓的想法總是有可听之處的,于是還是主動收斂了怒氣,听了下去。
「我觀那市井之間的小作坊,多半由小小一家子建起,闔家人為一件營生努力,或是制豆腐雜食,或是制日常玩意,從翁媼到五歲小童,人人皆要上陣。」
「若是一家人努力經營,老天也賞飯吃,也許一兩年、若干年里收入就多些,然後這小作坊就可以再建的大些,家里人手不夠用了,便從家外或買賣奴僕、或雇些長工來作幫手,這樣便可以產更多的物事來賣,若是順利,入比出多,多賺了錢,攢得幾年便又能將規模擴大些。」
「若是再大些又如何?無非是再多買些奴僕,將產業規模擴大些,賺更多的銀子。等得家資積累到差不多了,他便不滿足于賺銀子,他會將家里的子弟送去進學,若是有機會,便往官場走。族中代代有人出仕,家族就越發的好。」
華苓為自己換了一杯香茶,雙手捧著杯細細嗅著茶香,輕聲笑道︰「也許爹爹又要斥責于我了,但我還是要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們家族,難道從遠古數千年前就是如此繁盛、如此高貴麼?自然並非如此,是吧。」
謝丞公好氣又好笑,氣的是小女兒竟敢對祖宗並不十分尊敬,笑的是,其實他是贊同華苓的話的。他對小女兒的性子還看差了些。能說出這番話,這孩兒的心比許多男兒還要寬廣。
華苓繼續說道︰「這世上有無數的人,每個人都有家,每個家族都在孜孜求取發展、繁盛,但是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都倒在了前進的路途之中,只有極少數的人家,能夠一直繁盛到我們家如今的模樣。——我們家,當然是很好的了,我們家比起天家也不差什麼罷?但是,爹爹你看往前那許多金粉朝代毀于一旦,非盛即衰,爹爹你認為,我們家的衰頹會在什麼時候呢?」
華苓黑白分明、清澈到底的眼眸直直看著謝丞公。
這是一個比「王侯將相」更尖銳的問題。作為一族之主的謝丞公,听到這樣的問題當真是刺耳無比。但他卻不惱了,沉思片刻,嘆道︰「我已明苓娘之意。非盛即衰,非盛即衰……」他凝目看著華苓,道︰「你方才所言之‘極大的小作坊’,可是指我謝族如同許多小作坊攏在一處?」
華苓展顏一笑︰「與爹爹說話就是輕松。其實我們族里已經算得分工有序,諸房各擔負一類職責,彼此情分深厚、合作良好之時,我族是無敵的。這樣的規矩格局,支撐著我們謝族來到如此田地,膨脹成如此大族。但恕女兒直言,這便是如今我族的極限。即使再苛刻族人守規矩,也擋不住族人生異心,這是爹爹告訴我的話,不是嗎,因為我們已經太大。若是不能照著如今族中的情形將規矩也變更些,只守著祖宗的遺澤,爹爹你說,等著我族的是什麼?」
四分五裂,族人流散。謝丞公的面色微微變了,他甚至沒有心情呵斥華苓種種不敬祖宗的說法,這些話給他帶來的危機感是極重的。
有的人在預見了危險的時候就會開始綢繆,也有人會直到火燒眉毛、不得不變的時候才火急慌忙地求改變,什麼做法更好,也是見仁見智了。
華苓燦爛地笑了起來,簡直是膽大包天地補充道︰「爹爹,就是皇族,你看這中原數千年里,也從未有當真千秋萬代的皇朝罷?」
謝丞公緩緩頷首︰「不曾有。」
「爹爹,總之我想說的就這麼多了。至于如果要變一變族里的規矩,要如何更改還是要慢慢磋磨的……我知道此事困難重重,盼著爹爹和族長老們能有些好想法呢,女兒還小,就不說話了。」
正坐久了,雙腿都開始發麻,華苓又換成了側坐。謝丞公在沉思,時間已經是深夜,謝貴悄無聲息地進來,在那精致華美的九雀金燭台上多加了幾支蠟燭。
華苓朝那燭台凝望了片刻,那是個打制得非常精巧的玩意兒,底座上九只樸拙的金鳥形態各異,頂起了白燭的底座。
這樣的富貴生活……她輕輕吐了一口氣,享受了多少,就要擔負多少責任,人人都是如此。
關于族里規矩的談話就告一段落,在華苓回去歇息之前,謝丞公取出了一方小小的田黃石私印,上雕一頭小小青牛,下面的字是「赫明道人」,刻痕簡拙。
「此物貼身存放,需盛與囊中,掛于身上。」謝丞公淡聲囑咐︰「此物可調動府中六百兵丁,爹爹將此物與你,乃是備不測之時,若非事出危急,不可示于人。可听明白了?」
華苓懵了一陣,丞公爹將府里武力的指揮權交給她了?雖然只是隱形的,但她還從來沒有得過這麼大的信任,現在心里很忐忑!
謝丞公背著手,將華苓送出了瀾園。他最後道︰「後日便是衛族弼公之位交接之日。新老交替之時易生亂事,你年紀小,心思卻十分細膩,爹爹信得過你。」
華苓按住袖袋當中的印章,眼神亮亮地說︰「定不負爹爹所言。」
她的能量也在增加!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更上了明天就轉進大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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