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述看書看得入神。一縷秀發從額上流下來,又用手掠上去。周水用眼楮的余光時不時偷看她,心里似乎有一層水氣直飄到頭頂。暗道︰如此尤物,哪是咱們小民消受的了的。周水也擅長相面,像小述這種面相萬里無一。擱在前朝,不是母儀天下,也是一位極品誥命。
周水再看老陳一眼,老陳的命相主前半生勞碌奔波,後半世倒有太公的清福。周水突然想起一句話︰英雄莫問出處。那麼美女呢?
這時候熱菜送了上來,來的不是杜絹,這次是杜絹的媽。把裝菜的紙盒和飯盆遞給周水,眼楮止不住的往小述那兒看。看的小述有些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的叫了一聲嬸子。杜絹媽夸了幾聲句。訕訕的走了。
周水和小述也上座吃飯。兩個人畢竟頭一次見面,有些生分,低著頭吃,也不說話。周水偶爾用眼楮的余光偷瞄一下。這女孩子抿著嘴咀嚼,既不露齒,也沒有聲音。而且只吃自己面前的一個菜,挾離她最近的那一半。她吃完飯後,那個菜多半沒動,只吃了一個小邊。
周水心里納悶,這父女倆是怎樣的人呢?小述這種規矩絕非小門小戶能培養出來的。只有長時間處在那樣的環境中,才能形成習慣。那小述是在什麼環境中長大的呢。
老陳也喝得差不多了,見小述先吃完了飯。跟小述說︰「東西拿出來吧,給小周看看。」
小述從包裹里取出一個枕頭,這枕頭一拿出來,周水剛剛吃的飯差點吐出來。一股濃濃的汗氣和油脂味一下撲出來,那女孩子也曲著鼻翼,屏著呼吸直伸著兩手,頭側向一邊把枕頭撕開。里面露出油黑的蕎麥皮,然後從蕎麥皮里模了一件東西出來。
這東西是一塊碧玉插屏,周水離得不太遠,看著女孩把遺留在玉板上的蕎麥皮抖下去。周水心髒「 」的一個激跳,腦海里閃電般的跳出一個圖片——在一本叫《東方藝術》的外文資料里,記載了同樣一座碧玉插屏,也雕了八位羅漢,每位羅漢也都配了一組詩文。
周水清楚這種插屏的出身,它是乾隆時期內務府造辦處下轄的,蘇州或揚州的玉作坊雕刻的。當時應當做了一對。
周水不止一次的面對著海外那件羅漢插屏的圖片唏噓感慨過——它的工藝水平代表了乾隆制玉的最高境界。以前應當是陳列在圓明園中,在那個眾所周知的時刻,被掠到海外。而周水一直在心里惦念的,卻是另一座插屏的去處,是毀于那場大火呢?還是在遙遙萬里的去國之路上損毀。
而今它就擺在周水面前,周水又重新洗了一遍手,非常虔誠的從小述手里接過來。放在背後的布面沙發上。自己則蹲在沙發前,一個細節,一個細節的仔仔細細的欣賞。
足足有一小時,周水抬起頭來。飯桌不知什麼時候撤掉的了。小述還在看書。老陳斜靠在另一個沙發上小睡。看見周水起來,老陳也坐直了身子。周水咽了一口唾沫,想立起身來,哪知腿麻的厲害,身體一晃幾乎摔倒。小述下意識的扶了他一下,周水整個身子撲在小述懷里。小述用手托不住周水,一急之下抱住周水,周水的臉一下子貼在小述的臉上。慌亂之下,周水下意識的用右臂一搪,整個小臂全壓在小述胸部。
周水幾乎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從第三者的角度看,周水此舉極像是有預謀的。老陳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倆。只听小述低聲說︰「走開。」周水醒悟過來,此時他的右臂還壓在小述胸前,小述的臉紅得像蕃茄。眼里有一絲薄怒,一絲羞澀,一絲慌張。周水急忙拿開手,小述退了一步,扭過身去。
老陳沖周水眨眨眼,伸出大拇指,這竟是一個夸獎的動作。此時周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老陳哪是夸獎?分明是羞辱。他伸這個手指不要緊,今天周水登徒子的惡名算是坐實了。
周水想馬上轉移尷尬,可一時又找不到話頭。看著周水窘迫的樣子,老陳斜立著趴在周水耳邊說︰「當年我追她媽的時候就來過這一手。怎麼樣?非我不嫁!你小子,行,我看好你噢。」
周水感覺眼淚馬上就要下來了,這事還沒法解釋。小述的情緒倒平息的很快,笑盈盈的問周水︰「送菜來的那個小美女是誰呀?和你很熟吧?」
周水有些語無倫次︰「是很熟,不,不是,也不太熟。我和她媽媽很熟,不,也不是,我和她爸爸熟。」
小述奇怪的望著周水,伸出右手,用手背試了下周水的額頭,又試一下自己的額頭。仿佛是自言自語︰「沒發燒啊。」
此時的周水在心里說︰「我的神啊,救救我吧。」
老陳也想幫周水解開尷尬,問周水︰「這插屏還行嗎?」
周水努力的使自己平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回道︰「國寶。」
老陳一拍大腿,對小述說︰「放心了吧。誰有這品味,誰有這見識?也就我們爺們吧?」又看了一眼周水,伸出大拇指︰「就沖這兩個字,爺門兒,你不簡單。」
周水想了想,對老陳說︰「您這東西,是賣,是拍,還是收藏?說實話,今天真是開眼了。」
老陳對周水說︰「談這插屏之前呢,我先談一下我們爺倆的來歷。」
周水愣怔了一下︰「您的來歷?什麼意思?不過,您現在說您是火星來的我都信。」
老陳哈哈大笑,氣氛活躍了一些,說道︰「我們家是蒙古族,前清時候科爾沁草原的馬匹、牛羊都是我們家的,還有幾千里牧場幾十萬家奴。那時候,他們愛新覺羅氏做皇帝,我們博爾濟吉特的女人是要坐娘娘的。那條黃玉鐲子,你還記得嗎?我跟你說過,謹妃娘娘從手腕上褪下來,親手戴在我們家祖女乃女乃的腕子上。」
周水應道︰「我還以為您編故事呢,這事也太玄了,一般沒人信。」
老陳又說︰「這件插屏,我也提到過,雖然沒說是什麼物件,但你應該能感受的到它的珍稀程度。」
周水笑道︰「您當初不問青紅皂白,立時翻臉……」
老陳笑著打斷周水︰「是啊,這件東西道光年間得的。淑妃娘娘屋里的東西,賞給他親哥哥的。」
周水心里說︰這件插屏原來在道光年間就出宮了,這麼一來,反倒保留了下來。謝天謝地。
老陳接著說︰「到了宣統遜位的時候,我們家就逐漸敗了下來。後來溥儀在滿洲和日本人合作,出賣蒙古草原的利益,我們祖宗就和他翻了臉。為了避禍,帶著百來名親信和他們的家屬,逃入了深山,開始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周水雖然吃驚,但現在信了。順帶問了一句︰「您這姓氏……?」
老陳說︰「陳和臣諧音,表示我們家只做大清國的臣子,不做日本人的奴才。」一指正看書的小述的背影,老陳又悄聲說道︰「滿清還在的話,我們家小述也是位娘娘啊。」
此時周水恍然大悟,心說︰怪不得這個女孩有如此氣質,原來是按著娘娘的高貴基因遺傳的。
老陳繼續說︰「生她那天下小雨,我听見娃子的哭聲,一抬眼看見院里的桂花樹,搖搖的開滿桂花。就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樹。後來她自己把名字改了。說小樹太孤薄。改名叫小述,敘述的述。」
老陳點上一支煙,又接著說道︰「她媽死得早,臨死的時候和我說︰「小述生得一身貴格,不要在山里隱埋了,找個機會帶到城里去。也不要隨便嫁了。要看好人品,小述命里旺夫。嫁個惡人旺起來,會傷了陰德。」
周水暗暗吃驚︰「小述的媽媽原來也是位看命相的大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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