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中,老夫人剛飲下西荷沏的茶,便問道︰「夫人那邊怎麼樣了?」
「回老夫人。」西荷規矩的端著茶盤,回道︰「照老夫人吩咐的,夫人在禮堂悔過好幾日了。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就連跪著的毯子都是厚實的,磕不著也不會滲著。老夫人就寬心好了。且不說小小姐和公子,對夫人的吃食,暗中各種疏通。西荷也放了過去,當做沒見著,不會讓夫人在拜堂里餓著。」
「疏通?」老夫人听罷,頓時來了興趣︰「琳兒才多大,就會疏通下人了?」
「小小姐機靈古怪。」西荷回想起當時的事兒,有些忍俊不禁道︰「但說起來也有西荷的差錯;小小姐當時嚷嚷著要見夫人,西荷尊著老夫人的意思,又怎敢放任?但小小姐一直鬧騰,一著不慎扭傷了腳。可當西荷慌慌張張的,迷糊的被小小姐使喚著去請來大夫,卻轉眼見不到人了。拜堂里卻多出了幾份糕點…只不過夫人一直沒什麼胃口,沒有動過罷了。」
「這孩子是個乖巧孝順的。」老夫人嘆道︰「如今將心然關上一關,也是做足樣子給外人看。聖上那杯酒賜過來的時候,怕是嚇壞他們了。如今險象叢生已是萬幸,大宅內院,雖說需要開枝散葉,但開再多的枝葉,也不比一位有擔當的世襲人強。如今京都許許多多的內宅;勾心斗角的不知曉惹出多少是非。卻忘了這世襲本身,便只需一人。所以于正成和正名,我才讓他們過早的遠離家中眷顧。」
西荷站至一旁,靜默不語的听著。
「老大和老三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可當年就為了爭奪太尉這個襲承,弄的家宅不寧,連珍兒的出嫁都被他們設計的妥當。」老夫人道︰「當年那些事不提也罷,老大如今閑游四海,也是個灑月兌。就剩老三還在耿耿于懷這位子留給了兒,可這多年也這樣過來了。且不說當年,我以為兒歡喜心然;心然柔弱卻安然守己,是個好媳婦。娘家的背景簡單,心機又不重。鬧騰不出什麼,這家始終有我把持著。後來總想著;她有一天能撐起整個內院。可如今她這倔韌的性子太過重情,又收斂不好。我怕是再教導,也束不住她持家。」
老夫人說道此處,才望向西荷,「如今我這一番話的意思,西荷可知曉?」
「西荷愚鈍。」西荷低頭道︰「雖在老夫人身邊伺候三十年載,也實在臆測不出來。」
「皇公主前幾日來府上,你覺得皇公主同以往比,儀容如何?」老夫人轉這話,問道。
「端雅大方卻不失皇室風態。」西荷回著。
「皇後娘娘都能在這段時間內,將皇公主教成如此。」老夫人道︰「我這把老骨頭,風風雨雨多少年?雖然身子不太健朗,可再活個四五年還是有的。」
「老夫人的意思是……?」西荷驚住了,「要讓小小姐,持家?」
見老夫人怔聲不語,西荷才道︰「老夫人,小小姐如今才八歲。小小姐雖說是老夫人一手帶大,老夫人睿智,手把手的教導,小小姐將來自然會是個典範。可小小姐總是要笄禮,說媒出嫁的……」
「就不能入贅?」老夫人隨口道出的回話,卻是將西荷驚了個萬分,「老夫人?!」
隨後,西荷便阻攔道︰「老夫人當年讓夫婿入贅,也是因著老太尉送女和親出嫁,太尉府上下就老夫人一位千金。可小小姐兩位兄長,如此要求,怕是不合情理啊!這個條件一出,將來京都里,還有那家的公子願意娶小小姐?就算是有意,怕也是屈不子入贅……」
「若琳兒的夫婿,是個真心的。自然不會因著這個條件便畏縮!若不是真心,讓琳兒嫁過去,豈不是受罪?且不說那些個貪圖權勢美色之人,因著這個,也厚顏無恥不到我跟前!」老夫人說至此處,頓然莊嚴道︰「再者而言;太尉府的嫡孫女,難不成還會嫁不出去?」
「西荷不是這個意思……」西荷還想勸勸,卻被老夫人打斷道︰「好了,這事過早言說了。琳兒如今八歲,正常和正名都未娶妻,日子還長著呢!」
西荷點頭的退至一旁,可老夫人躺在榻上沒多久,就听到婢女的傳報聲︰「老夫人,大人回來了。」
老夫人听到這個消息,頓時睜開輝亮的雙眸,皺眉道︰「兒如今公務外出,還需三日才會歸來。如今提前,可是事情有異?」
「老夫人擔憂了。」西荷在一旁道︰「大人怕是知曉了府中的情況,才及時趕回來的。」
老夫人剛點頭,便听到熟悉的聲音道︰「兒子給母親請安。」
老夫人點頭,西荷便遞上茗茶。公孫端起茶杯,掀起茶蓋子也沒多久,便問道︰「兒子外出听說了些事,匆忙趕回也才知曉木已成舟。所幸府中上下無礙,不曉得母親可有受到驚嚇?」
「我一把枯朽之身,什麼驚受不住?」老夫人道︰「只是震住了心然,她如今還在拜堂里跪著思過。」
「此事是兒子的錯。」公孫道︰「兒子不曾將拙荊管教好,勞累母親了。」
「兒。」老夫人見公孫額頭上的汗水,開月兌的言語,緩下心來問道︰「你當年讓我去孟家求娶心然…你當時要求娶的,當真是心然麼?」
「母親?」公孫听這話一怔,「母親這話,是個什麼意思?」
「心然以為。」老夫人道︰「你當年欲求娶的,是她阿姐。」
公孫愣住的望著老夫人,老夫人繼續道︰「也是由著這個源頭,心然不肯接聖上的御賜之物。因為這御賜之物,煞是別致,同心然阿姐有幾分相似。心然覺得其中貓膩過甚,不忍放人,才有的後面這些事兒。」
「如今這事情也過去了。」公孫半響,才含糊的回話問道︰「那母親,準備什麼時候,將心然放出來?」
「這拜堂都是做給外人看的。」老夫人道,「本就打算等你出來了,再放出來。如今你趕前了幾日,念心然婦德有功,便提前放出來吧。」老夫人見公孫求情,從寬道︰「兒;你同心然的事情,不管你心中如何作想,心然都是公孫家二十多年的媳婦。如今木已成舟,她也在拜堂跪了許久,你就不要再去訓斥了。」
「兒子知曉了;在此謝過母親。」公孫點頭,便欲退出去,「兒子一回來,便叨擾母親了,還望母親養著身子,莫要勞神兒子的事。兒子這些瑣碎事,會處理的好的。」
老夫人點點頭,公孫便退了出去。
直到傍晚時分,公孫夫人被放了出來。公孫卻一直望著手中的雙環玉微怔,而公孫夫人見到那雙環玉,也是晃神的沉眸。好不容易忍著心中劃過的震疼,才請罪道︰「是妾身的不是,讓夫君與太尉府蒙羞了。」
「心然?」公孫沒有理會公孫夫人的請示,反倒是舉起手中羊脂般的雙環玉,問道︰「這玉…是你的麼?」
公孫夫人听罷,心顫的一陣苦笑。這玉若是她的,那她豈不是成了姐姐?「姐姐打小便歡喜那些個晶瑩的玉飾,父親才為姐姐去買來。玉料雖不是貴重的,但成色卻也討喜。」
公孫盯著公孫夫人,一字一句緩緩道︰「可我一直以為;這玉是你的。」
心中咯 一下,公孫夫人只覺得整個身子都僵住了!瞬間抬頭,方才還安順的眸子一晃就慌亂了起來,「夫、君,夫君,說什麼……?」
緩了一口氣,公孫將公孫夫人扶了起來,「我見你的模樣,不也是歡喜這玉的麼?你就從來沒有,偷著佩飾過?」
公孫夫人愣愣的,面色依然驚怔,嘴上卻下意識回道︰「妾身是有偷著佩飾過,不過也就花燈節那一次。妾身、妾身……」
「你花燈節那日跟了我一整天,覺得我沒發現麼?」公孫語氣輕佻的敘說著,公孫夫人卻反駁道︰「妾身分明只跟了兩個時辰……」
這話說罷,公孫夫人的雙手,才瞬間慌亂的不知安放何處,「妾身……」
「你既是那時便心悅上我。」公孫將公孫夫人扶至床邊坐下,「為何這二十年來,會因為一只玉隔閡?心然,就這麼信不過自己麼?」
公孫只覺得自己怕是忘不了;當年那個嬌俏可人的女子,站在橋上看雨景的模樣。每每下雨天,一站不動便是兩個時辰,像是在橋上扎根了似的。
他那時一直都在橋下的軒堂里環水養性,除了時不時的練練筆墨,便是看她在橋上眺望。可什麼時候,宣紙上漸漸一筆一畫,墨上有她的雨橋,公孫是實在記不起來了。
只記得當年紙上橋色,似乎也韻不出那景。只是畫成,他的筆墨卻一直豎著,直到墨水滴打在案上,才緩過神來;他心中,怕是有她了。
可從此之後,卻像是什麼都不一樣了。他不單單只是在雨天望著她望橋岸,反而揣測她雨天每每如此,可是在等人?抑或是守約?也許還是心上的意中人…每每想到此處,他就忍不住的走到橋邊,近看她撐傘的手;甚是白皙。
他都覺得怕是滲進不少涼意,想同她說說;莫要硬生生的望著橋水一岸,卻又不能唐突的冒昧。
雨季也就半月,也只有這半月的雨潤如酥,他來年或許就見不到她了,他一直知曉。每每從橋上與她擦身走過,他都不曉得自己要做什麼。
直到有一次,暴雨突驟,如琵琶落珠般的駭人。她的紙傘被傾打不慎松手,而被風吹到湖面上。他撐著傘慌張跑過去,還未來得及喚一聲姑娘,她便早就跑到了屋檐下避雨。濕噠噠的水珠順著高額劃過精巧的下顎,滴答在衣裳上。
他當時是如何反應來著?順手就將手中的紙傘一樣手滑了;淋了一場雨,與她同在屋檐下。
屋檐下窄小,她窘迫的不開口,面色卻泛起紅暈,遲緩的將手絹遞給他擦拭。他望著手絹上繡著的春燕,還未來得及道謝。她便瞬間一言不發,低著頭匆匆離開。
他想攔,卻發現這場雨下的實在不作美;方才還下的驚人,瞬間就雨過天晴。
怎的說都是要道謝一番的,可他在途中遇上了同僚,一番交道就把她跟丟了……
後來雨季不再,見不到她的身影,他也離開了軒堂。直至後來,他總是發現有人跟著他,刻意留意,卻發現了她因為躲避而漣漪氣的衣角。他只覺得整個人都震住了,還不曾歡喜其中的愉悅,腦子里滿滿想著第二日要如何同她說上話。可她卻因為被他捉個正著,而沒有再出現了。
直至花燈節那天,未婚嫁的男女皆可燃花扥祈姻緣。他從來對這個都沒興趣,可偏偏那次,他覺得興許能踫上她。所以他也去了;和同僚在街上說笑,已然成一道景。
後來果真,她還是跟上了他!這讓他愉悅不及,卻又不知曉要如何與之坦誠。他這次沒有輕舉妄動,卻將她的端容繪的一清二楚。連帶著她有些膽怯時,神色緊張的摩稔著裳下的雙環玉。
他覺得那玉極好,很襯她。
她自然不會一直跟著他,之後換他跟著她,看著她去燃放花燈。
他月兌離同僚,靜靜的望著。待她不注意,讓小廝跟著她回家。自己卻去了河下,將她那朵漂浮的花燈拾了起來。
里面祈紙上,娟字里透著一股大家閨秀的嫻熟;心然一夢;願君心守。
後來的求娶,比他想象中的簡單。她與母親有緣,讓他越發的相信他們是天作之合。她家承下了聘禮,她應當是心悅他的。
可大婚之前,他卻在她姐姐那兒見到了雙環玉。她姐姐說這玉是她給的,她要出嫁了,守著與別人的承諾也用不上。
別人的承諾……他不知曉自己心里是什麼滋味,至今回想,也不知曉當時她的姐姐,為何會騙他。那麼多瑕疵他來不及分辨,他當,也不知道自個兒在想什麼,是怎麼說道,才將這玉說道手的。
可新婚燕爾後,他尋了個時候。將玉佩還給她,本還想同她說道一番,將事說開。可她蒼白的臉色,卻讓他頓時便想起了她在橋上等的人或事。
她心中有個人,他一直這麼以為了很多年。直到正成出生,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往事隨風淡去,這幾十年里也過的相敬如賓。
甚是如此,他也從未想過,這其中的陰差陽錯。而如今回想起來,事情蹊蹺,能讓她誤以為然的,也只有這雙環了。
「心然。」公孫將人摟入懷里,「讓你隔閡多年,也是我當年不曾問過你。讓你介懷了二十年,為夫有愧。」
公孫夫人听罷,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所謂苦盡甘來,都莫過于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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