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下了,府里又開始忙碌了起來,前院的小廝忙著備禮收禮,後院的丫鬟忙活著灑掃貼窗花,今年莊子里的進項多了幾成,高陽公主大手一揮決定年前給下人們裁制幾套新衣。莫娘子把公主的話一放出來,府里就更是喜氣洋洋的了,忙得好像陀螺似的下人仿佛一下子打了雞血更有勁兒了,擁有厚道的主人家總是做奴僕的最平實的期望。
童顏是沈謙的書童,自然是最先領到新衣的一批。高高興興的抱著棉衣給沈謙磕到,吉祥話更是一溜一溜兒的往外蹦。
沈謙放下毛筆,活動手腕,笑著說︰「這還沒到過年,少爺我還沒進項呢,這下沒錢打賞你!」
童顏的眼楮眯成了一條縫兒,殷勤的給沈謙按肩,說︰「少爺就省省銀子吧,我在府里吃穿不愁的,只是……听門房的大爺說前街有廟會來著,咱們看看去?」
沈謙皺眉︰「吵吵鬧鬧的,不喜歡。」
童顏圍著沈謙著急轉圈︰「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兒呢,少爺不是最愛獵奇麼,咱們指不定尋模幾件好玩的呢!」
「你這是在夸我嗎?」沈謙一個爆栗就去了,「獵奇?一听就讓人想歪!」
童顏廝磨許久,沈謙也不待松口,倒是來找哥哥的沈菀听了來了興致了,連忙表示她向往已久了。
「你也要出府?太不安全了,不不!」沈謙更是堅決的否定了這一提議。
沈菀比童顏聰明,她才不歪纏呢,腳步一轉直接找到了賬房忙著對賬的高陽公主,高陽公主未嫁之前跳月兌得很,進出宮門是常事兒,便覺得女兒家出門也沒什麼,倒是自的認為閨女一天待在府里悶也悶壞了,出去透透氣兒正好。
于是,沈謙就成為了托付「想出府透透氣兒的郡主」的跟班兒。
夜幕降臨時,前街亮堂如白晝,平時覺著挺闊的街道這時也擁擠了起來,不時的傳出「喲,你踩我腳啦」「呀大嬸子,你拿錯東西啦」「小子!敢來我的地盤順手牽羊喲!」之類不和諧的聲音,紅頂兒豪華大蓋馬車,青蓬小頂轎子,錦衣緞袍的公子,白色帷帽下的小姐,粗衣短衫的平民,吆喝連天的賣家,京城霎時繁華一片,從遠處眺望燈光綽綽,人影晃動。
才到街口,沈菀便被街邊的小玩意兒給吸引住了,馬車也不坐了,帶著丫鬟小廝融入了浩浩蕩蕩的人群。沈謙素來愛干淨,街邊小攤的蒸汽和炸開的油點兒讓他避之不及,拉著沈菀就要往開闊的地方去。
「哥哥,你特立獨行,這樣很不好!」沈菀抗議,隨即又板著俊麗的小臉兒一本正經的掉書袋,「君子與人同,小人與人異。君子同其遠,小人同其近。哥哥,你這是與人為異!」
沈謙被氣笑︰「這都是什麼呀!我只是有自己的習性罷了,我不耐集市如你不喜權術,我以為集市雜亂而心有不耐,你以為權術違心而嗤之以鼻,這是個人喜好,與君子立身之本無關啊!說你哥自私罔顧群體,小心家里的板子!」
沈菀不服︰「人生而有污,乃是平常,生于此境,便得習以為常。你既看不慣集市的污濁予以回避,世間本就是一顏色混亂的大水缸,你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又怎麼能呢?這只是最為簡單的環境你都不能容忍,官場如修羅地獄,魑魅魍魎,莫能逢之,行走與官場便如赤身入火海,不是百煉成鋼就是灰飛煙滅,哥哥連如此環境也不能克服,更莫說以後入朝為官了!」
沈菀娓娓道來擲地有聲,雖然帷帽之下不見真顏色,沈謙卻覺得此時的菀兒必定是傾國傾城難以復加。
沈謙听著自家妹妹巧舌如簧教訓起哥哥來一套一套的,好笑隔著帷帽的敲了她一個爆栗,「不敬兄長你又是何道理?」
沈菀一頓,撅嘴不服︰「以大欺小勝之不武!」
沈謙點頭︰「確有此嫌,待回家各自做一篇策論讓父親來評判好?」
沈菀頭大如斗,那些駢四儷六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雖然喜愛讀書,詩呀詞啊倒是信手拈來,唯獨策論對她,兩廂排斥!
看著妹妹耷拉下去的肩膀,沈謙好笑︰「菀兒剛才說得也很有道理,于心境方面哥哥的確是自愧弗如。菀兒很好,像我們沈家的女兒。」
沈菀松了一口氣,嫣然一笑,隨即指著河岸,語氣輕快︰「我看那邊在放孔明燈呢,我們也瞧瞧去?」
「遵命!沈夫子!」沈謙拱手作揖,側身讓步,沈菀抿嘴一笑,率先而行。
河道廣闊,官府早已劃定了放孔明燈的範圍,以免流火飛落引起災禍反倒不美。沈菀為自己選了一盞兔子燈,又塞給沈謙一盞白燈,隨後親自在案桌上蘸墨題詞。
「為何我的燈如此單調?」沈謙看到周圍的人放飛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動物形狀,或者是其他寓意頗佳的玲瓏模樣。
「公子氣質如華,沒有什麼物什能以襯得上的,倒不如這一盞白燈干干淨淨的來得好。」攤主插話。
清風拂來,沈菀的帷帽一角被輕輕吹起,隱隱見嘴角的一絲笑意。
沈謙玉身長立,含笑致謝,看著沈菀執筆在自己的燈上題詞。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攤主眼光巨毒,每年都能此擺攤,自然練就了一雙利眼。只一瞧字跡便知面前這位必是官家小姐,連忙稱贊︰「此處來來往往也有幾百人了,小老兒托大說一句,筆下能勝過這位小姐的是寥寥無幾呀!」
流雲掏出銀子遞了過去,「嘴真甜,這是我們小姐給的賞錢!」
攤主想不到還有意外之喜,拱手道謝。
「只這一句?」沈謙提筆瞧了一眼,笑問。
「懂我的自是不必說,不懂的多說也無用!」沈菀小心的捧著兔子燈,眸光深深亮若星辰。
沈謙挑眉表示認同,跟著寫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謙兒?」熟悉低沉的男聲。
「戚駱?」沈謙回頭,眼底是還不及收回的淺淡笑意,面前卻是已經站定了的高大男子。
平淡的兩字卻讓賀戚駱品出一股繾綣情意,點頭注視沈謙,賀戚駱心底熨帖,言語之間就帶了出來︰「喜歡這樣的熱鬧?看起來倒是比在府里高興許多。」
沈謙拉過沈菀說︰「你這察言觀色的能力太差,這丫頭是一直在給我添堵,我煩她呢!」
賀戚駱微愣︰「菀兒惹你生氣了?」
沈菀成了墊背也不高興,撅著嘴說︰「賀哥哥偏心得也太明顯了,明明就是哥哥不合群。」
賀戚駱很少見這兄妹別扭,現下卻笑了︰「你哥哥比你驕氣,你多讓著他點兒!」
後面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宋華陽听著一下子就了,抱著一堆吃食,打量了沈謙的小身板兒,模著才長出的刺啦小胡茬兒,笑嘻嘻的點頭同意。
沈菀被逗,對著沈謙盈盈福身下拜︰「賀哥哥說的是,是妹妹失禮了哥哥別見怪呀。」
沈謙臉黑得一塌糊涂,偏偏宋華陽還不知趣,把手里的吃食往沈謙的懷里一塞,說︰「拿著吧,這是大哥‘特地照顧’你的,好好吃啊!」那四字咬得極重,讓沈謙當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一腳窩心踹,毫不留情。
本來呢,書生和武夫的交手傻子也知道是誰贏,是偏偏呢,那個武夫還是個莽漢,別人心尖尖兒的人豈是你能欺負的?在沈謙看不見的位置,賀戚駱默默的又補上了一腳。
看著摔慘了的宋華陽,沈謙覺得勉強找回了一點尊嚴,把吃食遞給了童顏,囑咐他和家丁看好小姐,自己把賀戚駱拉到了一邊說話。童顏得了吃的,自然是信誓旦旦的拍著胸脯應承下了。
「你不像是會湊熱鬧的人吶,怎麼也跟著出來了?」沈謙問。
賀戚駱想伸手拂開貼著他面頰的絲,手悄悄的抬起幾寸,卻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妥帖的的荷包。
沈謙低頭注意到他的動作,皺著眉拾起荷包,抿了一下唇,努嘴示意道︰「這是哪家小姐給你繡的?莫不是對兒鴛鴦?」
賀戚駱拍掉他的手,扯下荷包遞給他瞧。沈謙一副「我只是好奇而已,不是很在乎喲「的表情把荷包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遍,才現毫無特色,完全是沈府繡娘統一繡制的模板,和自己腰上掛的相差無幾。
「咳咳,收著吧,挺好看的!」沈謙檢查一番後又塞回給他。
賀戚駱來回摩挲了荷包的表面,復又掛在了腰帶上。
「沈夫人說你帶著人出來逛廟會了,年下京城正是魚龍混雜的時候,我不放心。」賀戚駱說。
沈謙挑眉,自信的說︰「最近習武,我覺得身手好了許多,況且還有暗衛呢,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倒是你,軍營瑣事極多,該趁著年假好好休息才是。」
賀戚駱背著手瞧了沈謙片刻,嘆息,「還好暗衛身手不錯。」
沈謙不滿意了,他是真覺得自己身體好了許多,以往到這個時節一出門就是凍得煞白煞白的,現在只披著一條輕薄的披風站在河岸邊兒還覺得有些熱了。
沈菀對靠在岸邊的三層高大船很感興趣,沈謙扶額,若是自己一人帶著她是萬萬不敢去的。現在嘛,還好賀戚駱在呢。
「這里的芙蓉桃花酥不錯,你們兄妹以嘗一嘗。」
沈菀讓流雲幫著取下帷帽,整理了一下兩邊的頭才坐下,好奇的問︰「怎麼又是芙蓉又是桃花的?」
「兩色點心做成雙層的,芙蓉甜膩桃花清香。」賀戚駱答道。
「這位爺說得很對,想必一定是常客了。」店家笑眯眯的在旁邊候著,「咱們福瑞樓迎來送往的客人多,今日恰逢在下接待幾位,想來也是有緣,這道點心算做薄禮啦!」
沈謙笑說︰「那咱們不好意思只點這一道了,店家有心,咱們定然捧場。」
「多謝幾位公子小姐賞臉,小人這廂候著呢!」店家長衫緞袍,想必也是這福瑞樓的一號人物了,沈謙頷首,心里想著怪不得生意昌隆,好一張巧嘴。
待店家領著小二出了門,沈菀便說了︰「先唐詩人便說過,商人重利輕別離,只待他是真心的,卻不想大有文章呀,哥哥你又何苦上他這個當?」
沈謙輕敲木桌,笑說︰「那店家練就一雙勢利眼,見慣了錦衣緞袍的公子哥兒,自然算是揣度人心的高手了,剛才戚駱話一出口店家就知道我們幾位是頭回客,賣好是必須的,一盤點心能虧多少?若是能賺個回頭客或是臉熟,在京城這地界兒用處不小啊!」
宋華陽點頭應是表示贊同︰「極是極是!這類人通常不做賠本買賣,跟他算計那三核桃倆棗的的確有*份。」
沈菀若有所思的點頭,沈謙瞥了一眼宋華陽,面色不虞︰「解釋得頭頭是道,話里話外怎麼听都像是我是冤大頭?」
宋華陽連忙擺手,一疊聲否認︰「我怎麼敢置喙你?是我解釋不清楚罷,謙哥兒風度極佳,手腕上乘,豈是區區市井小兒能比?不過是給他一個面子罷,也值當我們再三辯論?」
「蜀朝昏主出降時,餃璧牽羊倒系旗。二十萬人齊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沈菀低嘆,「搖尾乞憐,有失君子之風啊!」
宋華陽氣極,意欲還以顏色,扭頭觸及賀戚駱‘不經意’的目光,只得咬牙切齒磨刀霍霍,在心里把沈菀嫌棄了千二百遍,決定找個大師畫個驅邪避鬼圖送給他未來夫君做大婚禮物說不定會被感激涕零,這沈家人,嘴太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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