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笙看也不看蓉波,欠身,告罪離席,理由是她要更衣。
更衣而已,又不是逃跑,再說有先前的友好氣氛墊了底,韓氏族人們都很寬容,並沒有強留她坐下來听他們說完話再跑。
而蓉波事先買通的婦人,向蓉波投以疑問的目光。
蓉波先前囑咐她︰一見毓笙哭慘了要離席,就上前,把那番饞言說出。
如今毓笙倒是要離席,但氛圍好像跟原先計劃的不太一樣啊!饞言還要不要說。婦人用目光問她這個。
蓉波怔著,沒有阻止。
如果不使這一招,蓉波也沒有更好的招了。她下不了決心阻止。
于是那婦人上前,先跟邱嬤嬤打個招呼。
邱嬤嬤一直以為她是好人,與她交情相當不錯,當然要回她一個招呼。毓笙是承邱嬤嬤攙著走的。邱嬤嬤一停,毓笙也只好停住了。
那婦人就順勢上前,溫言軟語,勸毓笙叫蓉波一聲阿母,說什麼「如今總是你們娘兒倆相依為命。風大浪大,也就你們在一條船上了。姑娘記得的,她也記在心里;姑娘愁,我看她也愁慘得不行,只是姑娘不發話,她不敢上前維護姑娘——她是什麼身份呢?」
這種鬼話,也算狡詐得可以了。
毓笙駐足,凝視這婦人。
上輩子,她覺得這婦人滿眼關心、一臉善意,如今再看,分明奸滑可怕。她上輩子怎麼會沒看出來的!
婦人在毓笙的冷冽目光下,打個寒噤。
毓笙回頭。
席上那些人正好也看她們。
他們見毓笙小小蒼白一張臉,現出極大的驚懼、忿懣、甚至愴恨來。
兩世為人,毓笙所受之傷,只流露出一縷,已叫他們都停箸引頸,眾口紛紛問︰「怎麼了?」
毓笙視線投向韓氏族長。
韓氏族長微怔,那絕世縴美的女孩子,已如霜風蝶,飄撲于他膝前,哀啼︰「族長作主!」
韓氏族長除了油然而起的憐惜之外,還有點害怕……
天曉得!他這個族長當得,有名無實,除了祭祖時那豬頭肉怎麼炖是他負責之外,其他的,幾乎都要听族里比較強硬的幾房主意。韓如海在世時,跟族長說句話,族長也是唯唯喏喏。如今韓如海去了,幾大房安心要鯨吞蠶食他的產業,族長也只好這麼看著。
若孤女毓笙要他作主管這個……糟糕,他還真管不了!
旁邊人表情多多少少也都有點緊張。
毓笙放嬌呼道︰「棺槨未落土,有人對小女詆毀先父觸犯王法!小女只有求族長作主!」
這倒奇了。族長瞄一眼那婦人,問︰「佷女且起來,慢慢說,這是怎麼回事?」
那婦人和蓉波還雲里霧里的,一時不知毓笙要告誰。
毓笙指著那婦人,道︰「此人竟聲稱我父以妾為妻!」
擲地有聲。
這才叫大殺招!
若說什麼立嗣,只不過是禮法上的建議性章程,毓笙弱女已然無力抗拒。所謂的「以妾為妻」條目,已經嚴重到「出禮而入刑」。也就是說用禮法來規範它還嫌太輕,直接就由刑律來威嚇了。恁厚的刑律書,明文記載︰「妾乃賤流」、「妾通買賣」、「以妾及客女為妻,徒一年半。」「各還正之。」
就是說,敢把妾室升為正妻,要服刑,而且妾室依舊打回原形,沒法賴在正妻寶座上。
上輩子,毓笙承雲劍打開了眼界之後,深愧自己見識淺薄、以至于被人欺哄,又恰巧謝府四小姐雲舟書房里,收藏豐厚。毓笙就見天兒的耗在四姐姐雲舟房里,兩年里學得的知識,比從前十三年都多。一切禮法、刑律的規定,就是這樣看得來的。
蓉波看的書極少,但听也听見人說過︰她這種身份,是不能扶為正妻的,否則官老爺要把雙方都捉去服刑。
韓如海這麼多年,寧肯再不續弦,也不能讓她坐上夫人的寶座,也就怕的這一條。
事實上,韓如海已拿蓉波當妻子待。可他死後,若有人告發韓如海以妾為妻……
死都死了,還要告發他的罪過,有沒有搞錯!
韓氏全族的臉面往哪里擺!
韓氏族長心一寬︰韓毓笙這一條控訴,他管得著。他敢管!
別的他不太拿手,擺架子他是會的。登時就看他臉一板、放出粗喉大嗓,質問那婦人污蔑亡靈,是何居心?
旁邊有位年方十六的少年韓毓,忽而心中一動,拉了拉他父親的衣襟,悄聲道︰「爹,我背到︰‘以婢為妾者,徒一年半’。听你們說,那個蓉波姨娘以前是丫頭不是?那我們索性坐實了四叔爹這個罪名,他的家產我們是不是更容易拿到手?」
韓毓與毓笙同輩,便是韓氏最大一房推選的候選人。他爹一听,有理,忙低聲向他爺爺轉述。
毓菅爺爺便是那花白發須的半老頭兒,韓氏最大一房的房主,字洪飛,族里人常敬稱他為飛老爺子。
飛老爺子听了毓菅他爹轉述的話,面皮一皺。
韓氏族長已經把蓉波和那婦人罵到一塊兒了。兩個女人跪縮于地,面色灰敗。
毓笙在旁邊,低垂著雪白的小臉,神色凝靜如冰。
飛老爺子見沒人注意他們,就把毓菅他爹打了個脖子拐兒,低聲呵道︰「一知半解的東西,閉嘴退下,休得丟人現眼。回去再跟你們解釋!」
韓氏族長抑揚頓挫,罵完了一個段落,蓉波之所以不能升為「母」的道理,也由他講完了。這些禮法規矩本是他的拿手好戲,說得那叫個透徹!毓笙看看差不多了,趨前求情︰「姨娘侍奉我爹娘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看在這份上,念她心直口快、有口無心,便輕輕發落了罷!」
族長原不便為這件事便將死者留下的姨娘掃地出門,借了毓笙求情,下了台階,對蓉波再行申斥,命她慎言謹行。
從此毓笙在全族面前明確了蓉波的地位︰那就是沒地位。誰敢提蓉波的地位,就等于往韓老爺靈牌上潑污水!
至于那婦人,是蓉波親信,毓笙趁此機會,順理成章就把她趕了出去。
眾人重新入席,這次姿勢更加如狼似虎,生怕又會有什麼「小插曲」,看這都月上三更了,趕緊給肚子里丟點東西!
蓉波頹然如抽去支腳的稻草人,癱坐在椅子上,毫無食欲。為什麼一下子,毓笙成了眾人心目中本府的主人,而她蓉波卻被打壓得毫無翻身余地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臉慢慢地埋下去,她嘴角卻剜起一個狠毒的笑︰
姑娘,不管是誰教給你的這招術,算你能耐!但你別高興得太早了。立嗣在前面等著!我倒要看看你在虎狼窩里,怎麼保全你爹娘留給你的一身香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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