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老爺子這幾日,心情就像坐了星河上垂下來的偌大秋千,忽一下到天邊,忽一下往地底墜。
看起來身強力壯的韓如海,嘎 就走了。飛老爺子當時心就往上飄,覺得自己莫非今年真是吉星照命、該著發財?偌大的家業,竟然轉眼之間唾手可得!一開始還擔心韓毓笙會抵死不從、讓人費手腳,結果這個一向來性子孤清的女孩子,竟然隨和溫順得很。當中不幸又攔腰沖出謝二公子這匹駿馬,飛老爺子以為這是砸場子的來了,誰知二公子也很通情達理!
好大筆家產,比韓氏其他房里所有產業加起來都更大的家產,就要落入囊中了!這真叫小蛇可以吞大象哪。
飛老爺子勸自己︰冷靜。千萬要冷靜!一切還沒最終定局,別笑得太早。萬一……
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不不,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他籌劃得如此周到,怎麼會有萬一嘛……
而本城的太守,已經在前往韓如海的路上。
「起轎!」衙役喝轎。
于是舉牌的舉牌、鳴鑼的鳴鑼、喝道的喝道。
非此排場,人家不足以認得他是官。
離城太守在轎中,面沉如水。
他並不是個很講究官威的人。他講起官威來不是人!
什麼時候擺官威?他很講究場合。
譬如給本地大族里的大富紳主持立嗣之事,應該講究親和才對。他本來不用如此虎著臉。鳴鑼到喪者門前,更是大忌。
可是今日之事,絕不是立嗣那麼簡單。
錦城的謝二公子,已經把話帶到、物帶到、人也帶到,請他自己看著辦。
錦城的公子,離城的太守本來不用賣面子。
可是謝老太爺謝小橫,曾在京里奉過駕、奏過對。謝家雲字輩姑娘,正在宮里當貴人,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更往上爬?謝家于官場中其他千絲萬縷的關系,離城太守也不得不顧慮到。
更何況謝二公子這次遞過來的案子,有理有據!
韓氏幾房房主為了把自己的人塞到靈堂當孝子,又是送禮、又是威逼,吃相太難看了!首當其沖就是飛老爺子!這老爺子上了年紀,未免真把自己當只螃蟹了,橫行成了習慣,落在謝二公子手里的把柄,硬生生的賴不掉!
離城太守此去,沒有別的選擇。飛老爺子要讓自己的孫子去吞人家家產,太守就主持公道,拿了謝二公子呈來的證供,問定一個賄嗣位、欺族長的罪過,再檢點毓菅日常行徑,真可稱得上有口皆碑。這樣一來,自然承不得嗣了。
謝二公子雖然沒把矛頭直接指向韓存誨。離城太守明白,這一房所作所為,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無非五十步與百步之笑。
飛老爺子既然灰頭土臉、名聲掃地,韓存誨更不用說,必定躲到旁邊不敢開腔了。
這兩房都被壓下去,誰能承韓如海之嗣,恐怕就要謝二公子說了算了。
如此一來,偌大家產,難道要落在謝家手里?離城太守想想,總不至于。這麼大塊肥肉,禮法已有份定,他外來人,也不可做得太過,最多借機揩點油去……罷罷罷,總比全落在毓菅那狗肚子里強!
韓如海生前考慮不周,死後就別怪人家惦記著。謝府揩點油,保證立的嗣子別太離了譜,韓如海身後香火不斷,小姐幾年後能體面出嫁,已算最好的結局了!
離城太守這般想定。素獅頭的青縵車轆轆往前,快到韓如海府前,忽而又停住了。
「怎麼回事?」太守問。
「好多人。」差役在窗邊回答。
他們正撞著了謝府派過來的那大隊奴僕與清客。
韓如海府里的人見著這麼大群人,頭也昏了,竟忘了迎接父母官。還是謝府的下人們,頭腦活絡、差事熟練,反客為主的將太守隆重迎接進來。
太守第一反應當然是去找雲劍。
卻也怪!雲劍這人,巍巍朗朗,在千萬人之中,仿佛都會放出光來,讓人放眼一望,單單能看見他一個。如今,太守偏生就是沒找到他。
倒是飛老爺子等人,忙著奔到太守面前,紛紛見禮。
飛老爺子這心里急啊!他不知道太守一來,按雲劍計劃,就是他的死期到了。他還當大局已定,卻忽然來了一大伙的謝家下人!這不是擺明了來攪局的?他還想請父母官作主哪!
太守能攀上這麼高的官位,當然有他的好處。局勢尚未明朗,他嗯嗯呀呀,隨口應付,一句準話兒也沒有。
靈堂秩序,逐漸恢復。
離城太守終于又見到了雲劍。
短短時間,雲劍好像變了一個人。太守覺得,就像是雲翳翳兮欲雨、劍黯黯兮蒙塵。
他那雙本來明亮堅定的眼楮里,寫進了無奈與疲倦。
他請太守借一步說話。
飛老爺子要瘋了!
他覺得完蛋了。完蛋了!一定是謝家仗勢欺人,要攔路截胡嘛!
「不能便宜了他們。」飛老爺子咬牙暗忖,「大不了我告狀,一級一級往上告!哪怕告到皇帝老兒面前,難道還能把財產判給他死老婆的娘家人?」
雲劍跟太守談了不多久,兩人又出來了。
太守告訴族長︰「怎麼樣?有嗣子人選了嗎?」
族長惶惑地四處望望,沒人給他援手、或者提示。他只好把毓菅這個人選報上去。
飛老爺子緊張地咬著胡子。
太守點了點頭︰「既然是族長選的,想必通盤了解過吧。」
「唔……」族長支吾著,心里並不是特別甘願。飛老爺子在後頭哼了一聲,他一哆嗦︰「是啊!回大人的話,是這樣!」
「那麼,為了慎重起見,想必了解得不只一個咯?」太守又問。
族長終于接到了暗示︰「對!對!」
太守問︰「還有誰呢?」
族長便把韓存誨房里的,還有其他一些陪襯的孩子,都一並報上。
「你們幾位長輩,再商議商議吧!」太守和藹道,「如海兄生前為桑梓鞠躬盡瘁,身後事,落在我們身上,總要無可指摘才好。」
說得倒漂亮!
毓笙閉了閉眼楮。
上輩子就是這樣。謝家大批下人趕到,太守也來了。名義上是公推公論,結果韓毓菅就被定為繼承人。之後,毓菅色膽包心,竟想利用同住一府的便利,侵犯毓笙。毓笙那時候真以為一切都完了,只恨不能及時自盡。絕望時,雲劍如神兵天將降臨,把毓菅一腳踢出去。那場景真是戲里才有的!
經這一幕,毓菅落實了「侵犯嗣妹」的罪名,自然被掃地出門。韓氏族人都灰頭土臉。原來在所謂的「公推」中,因太守提出——實則是雲劍的建議——所有長輩都無異議,候選人才可當選。飛老爺子只好放軟身段,與韓存誨等人達到妥協。
毓菅一出事,所有韓氏長輩臉上全都被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嗣子之論,一年之內都沒人再敢提起。
雲劍趁機把毓笙接去錦城,並事實上把持了韓如海留下來的生意。
回頭再看,毓笙看得通透得多︰長輩太狠。明明只要立個嗣子,就有賺頭,各房分潤也未為不可,他們偏想全部獨吞,不放心給別人插手,以至于內訌得如火如荼。踫上一個雲劍,以狠對狠,先放下香餌,任他們立個最爛污的,好自取滅亡。
上輩子毓笙就有點奇怪,為什麼毓菅能恰好得到與她獨處的機會,平常府里那麼多下人,那時竟一個都不在。她原以為是蓉波和毓菅勾結,幫毓菅制造機會。如今想想,真相恐怕更可怕︰
毓菅垂涎她已久,稍得機會,一定下手。等他下手時捉破,將韓氏族人全部弄得沒臉,嗣子被廢,新嗣子緩論,謝家得以插手把持韓如海家業,而毓笙雖沒有實際吃虧,背負了「被人****未遂」的事兒,名譽受損,步步自卑。進了謝府之後,謝老太太正借這個,把她拿捏得死死的,害得她許多話不敢說、許多事不敢沾。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就蠢到被騙婚計蒙在鼓里,至最後一刻才醒悟!
毒計連環,都從今刻始!
雲劍難辭其咎。
不管他受了家里什麼壓力,他……難辭其咎!
毓笙身體微微搖晃,想說什麼,卻胸口一悶、眼前一黑。
「不行,我不能暈倒在此刻!」她心中對自己尖叫。
身體不听命令。她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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