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波的文化,限于能算帳目、能認幾個大字兒。若筆劃稍復雜些、見得比較少些的字兒,蓉波瞪著它,可就不認識了。
更何況,有些文縐縐的句子,就算里頭的字單獨拿出來能認識,合在一起,那意思也就費解得很。
毓菅在書房里,就曾經為此痛不欲生,咬牙大罵︰煙花就煙花,為什麼又名梨筒?笑就笑,為什麼要寫成解頤?自己人玩自己人!我看就沖著說話沒事整這麼復雜浪費精力,咱們漢人也要被那些沒有文字的野蠻人給征服了!
先生听見了,臉色復雜,但沒敢打他。也是毓菅其命該絕,正好他爹從書房外經過,听見了,把他揍個臭死,罵道︰「聖賢像前跪一晚!」
飛老爺子一向維護孫子,但听說了這次被打的經過,出奇的沒有護毓菅的短,反而跟著道︰「教訓得好!」事後更向毓菅說明︰「這些文字上的變化,可以救人,可以殺人,不是單純戲弄游戲而已。你馬戲、賭戲玩得好,不過進出幾個錢。文字上的游戲玩得好,卻可以顛倒乾坤。你爺爺就崇敬這上面的能人,可惜自己開蒙得晚,老大年紀再意識到這個短處,已經晚了。你爹爹倒是書念得多,但腦筋太老實,也玩不轉。你年紀輕輕,記性好,能學,又聰明,知道學了該怎麼用。爺爺對你寄望高,你自己也要懂事,別把書本看輕,以後後悔都來不及!」
毓菅雞啄米般點頭。可惜飛老爺子弄錯了,所謂的聰明孩子,不一定每個都看得進書。毓菅裝模作樣讀了幾年,一本《大學》,上頭他認不得的字,仍然比認得的字多。認得的字里,組合起來卻叫不出意思的,比講得出意思的多。
至于蓉波,比毓菅更差勁。
毓笙珍而重之交出來的字條、蓉波急吼吼搶到手里,看了半天,模模糊糊猜了點意思,比完全猜不出來還要惱人。她額冒冷汗,請問毓笙︰「姑娘,這可是老爺寫的?」
毓笙點頭︰「你看末句,老爺可不落了字號?字跡也是他的。」
蓉波不懂得怎麼看字跡,只覺得這麼大開大闔的,似乎挺像韓如海生時。至于韓如海的字號,她前幾年看多了,也依稀記得了,看最後一句,果然有這兩個字。她急道︰「那老爺說了些什麼呢?」
毓笙就指點著,一句句念給蓉波听。
韓如海生前不是什麼大文豪,也寫不出什麼太艱深的句子,不過好歹念了點書,寫出來的都是書面語。有些話,蓉波就听了,都听不懂。毓笙只好一邊念,一邊解釋給她。
好在紙上寫得字句也不多,一會兒就解釋清爽了,重點很簡單︰韓如海自述顧念蓉波、毓笙,所以一直不立嗣,但萬一他死了,族里肯定有立嗣壓力,那麼,他覺得不如抱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的名字,韓如海寫了出來。屬于筆劃極其復雜、沒事誰都不會使用的生僻字,蓉波根本就不認識。毓笙念出來之後,蓉波還要想一想,才能想得起這個人︰毓澧?
在韓如海過世前幾年,剛出生的一個男孩子,屬于一個很弱小的宗支。父母貧窮、木訥而怕事。平常幾乎沒人提他。
蓉波能想得起他,還是因為他出生時,出于宗族關系,他家里送了幾只喜蛋來。蓉波當時管事兒,喜蛋送到她面前,她還惱呢︰「又是個窮親戚!說是同了姓、一起用了排行的字眼兒,實則八竿子能打著個屁影子不能呢?這幾個臭雞**里扒出來的蛋,染了個紅,我們還得還禮!便宜不死他!」
也是蓉波總是沒喜訊兒,接了紅蛋,尤其刺心,說出話來就格外尖刻。下人也不搭腔。蓉波自己生了回悶氣,訕訕的轉回話頭︰「還是要回個禮,不然人家當我們老爺架子大。看攢個什麼糕籃子罷?寫個紅條兒——那崽兒叫什麼來著。」
人家也寫不出,又揀喜蛋一塊兒來的條子看,又惹一番笑話︰「越是窮,還越能挑揀費墨的字眼兒!听說是算命先生幫取的?那算命瞎子也夠能捉弄人了!」
經此一事,毓澧這個名字,才算在蓉波腦海里落了個影子。
這會兒,這名字,竟然出現在遍尋方得的遺箋中,蓉波沒想出道理來,只听「嗣子」兩字,已經呆若木雞,如雷劈開了她的頭骨,通身雪冷,口中喃喃︰「原來老爺還是要立嗣,原來……」
原來不是立囑,要把家產都托給蓉波管!
蓉波自己也知這可能性非常小,然而真相劈面而來,她還是經不住。
毓笙卻贊道︰「真個父親高瞻遠矚,為我等女流不及。」
蓉波面色鐵青,額角上一粒粒都是汗︰「姑娘說什麼?這安排好麼?」
「自然好啊!」毓笙道,「小女曾讀青史,有句訓示,叫‘國賴長君’,姨娘知道什麼意思麼?」
蓉波知道才怪了!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國家需要一個有經驗的成年人來掌握才行。如果立個幼兒,容易讓後宮掌權。
毓笙把這史實解釋給蓉波听,平鋪直敘,一句未添、一句未減。
蓉波不愧是聰明人,听明白了︰
幼兒登基,容易讓後宮掌權。那麼,嗣子年幼,豈不是女眷實際上控制家產?等嗣子年長,那又要很多年,到時候怎麼辦,又可以從長計議了。
蓉波想,到那時,毓笙不用說,早已出閣。蓉波掌了十幾年的家,還不怕被當作老太太遵奉起來?那時,她根基已硬,被嗣子叫娘也叫了十幾年,名份已定,可是誰也趕不走她去了!
正要這般計議,韓如海才算是真真為她著想!
蓉波鼻子一酸,眼淚墮下來︰「難為老爺……」又忍不住埋怨,「老爺既有這樣安排,怎麼不早點跟人講,做成定局!」
毓笙和緩道︰「或許爹爹覺得他春秋正盛,留此是多慮了。又或許他仍覺得這安排有缺點,只是我們沒看出來。總之,不論如何,他擱到了一旁,說不定後來自己都忘了。天可憐見,湊巧被我翻出來。如今沒有更好的法子,還是依箋行事才是。」
蓉波點頭稱是,又為難︰「如何行事?叫那些老東西來做主麼?他們講是講說死者為大,真的事到臨頭,他們肯公道?」
毓笙道︰「再請太守、與二公子一並來,也就是了。畢竟死者遺志,又且嗣位本已虛懸。料來公道難逃。」
蓉波想了一會兒,終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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