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第二日傍晚,天色驟變,轉瞬之間暴雨如注,道路越發泥濘難行,只得暫時停止趕路。隨行的只有四個轎夫,加上阿昌與集玉,統共才七人,皆措手不及,匆匆躲到樹下避雨。
阿昌從包袱里左翻右翻,翻到唯一一把油紙傘,嘴里喊著︰「公子,公子。」向集玉遞了過去,我坐在攆轎之中,頭頂的半邊油布擋了不少雨,無奈風太大,雨勢傾斜,半邊身子濕的徹底。
集玉抱了阿昌放在我懷里,隨後默不作聲地頂了把傘擋在一側,隨著風雨漸大,他的模樣也愈發狼狽。這樣一來,我倒是淋不到半點雨,將阿昌往懷中緊了緊,見他渾身濕透,雨水順著衣擺滴滴答答,很是感動,遂道︰「你往里靠靠,往里靠靠。」說完便單手擰了擰他的衣擺,拉著他往里靠。
他聞言,反而往外挪了挪,分外生疏地道了句︰「莊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這一句話說得蹲在樹下的四個轎夫哈哈大笑,倒像是我不矜持一般,我紅了老臉也就作罷,安慰自己,讀書之人向來迂腐,我與他多計較做什麼。
雨下至于入夜方停,幾個轎夫生了堆火圍在一起,一時之間,鼾聲四起。我抱著懷里睡著的阿昌在火堆旁取暖,火光朦朧,我見他攏了濕噠噠的衣服坐在我對面烤火,瑟瑟發抖,甚是可憐,一時心癢,掐了個術法幫他弄干了衣服,驚得他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指著我喊了句︰「仙人。」
我假裝未听見,尋了處干淨的地方躺下裝死。
他見我閃躲不及,自此也就再也沒與我談過這個話題。
到了刺州以後,當地的知府熱情地邀請我們在他家府邸小住。集玉一本正經地讓人築堤防水忙了幾個月,我望見他的時候他又瘦了幾分,考慮到我們的關系還算熟絡,就更加不忍心告訴他其實只要我支會一聲,那兩條蛟龍就不敢再在水里翻騰,保管以後游來游去連個浪都不翻。想來想去還是先等著吧,再讓他築幾個月河堤,到時把功勞都推他身上也好讓他有個成就感。
要說止夙的模樣委實是清秀,在縣令家沒住多久,四方八里的媒婆都來了。我閑來無事就幫他篩選著姑娘們的畫像,每每挑出一打長相還算過得去的給他瞅瞅,他總是像見了瘟神一樣避而遠之,嘴里說著︰「悄悄,別鬧。」
集玉忙里忙外,焦頭爛額,我卻終日無事,每日與阿昌並排躺在院子里乘涼,這些日子阿昌與我也算親近,從集玉的小尾巴變成了我的小尾巴。我干什麼,他也干什麼,學得有模有樣,甚至青出于藍。不出幾月,我身上「為數不多」的惡習通通被他學了去。
那日集玉從寒潭回來時,我與阿昌照常尋了處樹蔭乘涼,不知不覺,睡得深沉。迷蒙中覺得有人替我蓋了薄毯,模了我的臉,還動了我脖子上的小石頭,我瞬間心一涼,翻身坐起。
見集玉拿了我脖子上的小石頭端詳,手還為來得及放開。他見我猛然起身,略為尷尬地說道︰「我見你終日戴著這塊石頭,有些好奇,便……」
我臉色驟變,甩了他的手,他話說到一半,止了口。收回的手,攏在微長的袖口中,指尖有些顫抖。
我冷冷地說了句︰「他不是你能動的。」
這世上,人人都有不可觸踫的底線,于我來說,小石頭就是那條底線,是我心底的一道傷。那個終日與我形影不離的少年,為了討好我,全然不知情地用女媧石替我砸了幾個小核桃,鑄成大錯,幾千年的修為付之一炬。我心里是難過的。現在,我成了仙,穿了紅繩將他佩戴在身上,覺得這樣就可以彌補他些什麼。日日期盼他再塑個身子,他動靜全無,我耐心等待,只是這日子太過漫長。
兩人僵持在原地,他不言,我不語。
院外不知誰家女兒出嫁,放了幾聲爆竹,隨後鼓樂齊鳴,滿城喧囂。有人痴笑,有人高喊,有人吆喝,有人謾罵。阿昌嘟囔著翻了個身,揉了揉眼楮,醒了過來,見是集玉,撲了上去高興地喊︰「公子,公子,你怎麼回來了?」
集玉慣性地抬手,模了模他的頭,笑容有些發苦。
「我回來拿個東西,現在就走。」語畢,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終是轉身走了。
我頹然地躺了下去,模了模冰冷小石頭,一番苦澀。蓋好薄毯,清冷入夢。
這一睡,睜眼時,已經入夜。阿昌著急地將我推醒,神色慌張地說︰「莊姐姐,這麼晚了,公子還沒回來,怎麼辦啊?」
「許是你家公子有什麼事耽誤了。」我回答地面不改色。
「不會的,公子平日里再忙也會回來與我們一同用晚膳的。」阿昌說著說著,起了哭腔。
我連忙安慰︰「你別急,我去找總可以了吧。不許哭。」
阿昌一抽一抽地總算止住了眼淚,表情甚為委屈,一雙小手在臉上蹭來蹭去。
穩住了阿昌後,我即刻動身,去了寒潭。一路上頗為自責,總覺得是自己今日反應過激,傷了他,寒潭里的兩條蛟龍翻騰不休,若是掀起大浪,將他卷了進去可如何是好。
速速趕到後,我繞著寒潭找了半圈,遠遠地在一塊凸起的礁石上看見他,他獨自站在風中一動不動,似是在神游。
月色傾灑,清光流瀉,玉階生白露,水盡清輝發。一時間,他似是找到了一方足以安身立命的樂土。我不敢打擾,畢竟今日發生的事,于我于他,都難以介懷。
突然,遠處一道巨浪猛然翻起,伴著蛟龍的低鳴,鋪天蓋地地向他襲來。他似是未有察覺,痴痴地定了神。我想喊他,卻已然來不及了。一瞬之間,他的身影消失在那道浪里。
我不識水性,呆怔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隱約見著遠處一抹紅影緊隨其後躍入寒潭,我當即掐了朵雲朝那處趕去。
我戰戰兢兢的等在岸上,片刻,一個紅衣女子將集玉托出水面,見我在一旁觀望,喝了一句︰「還不來幫忙?」
我急忙前去攙扶,將他平放在地上,模了模脈,幾近全無,不由得慌亂了手腳。
那女子倒是不慌不忙,為集玉輸了道妖氣,便問我︰「你可認識卷羅山的五斗星君?離這不遠的,駕雲只需一日。」
我點了點頭。
「那就好辦了,我替他續著這口氣,你即刻駕雲去卷羅山找君上,就說是他的小徒弟紅裳讓你去求一棵救命的仙草,他會給你的。」說著又從頭上解下一支垂蓮寶頂簪交予我道︰「若是君上不信,你就把這簪子給他看。」
我恍然大悟,原來五斗星君這只老狐狸閑來無事收了個小狐狸做徒弟,現下這只小狐狸還對我指手畫腳,最最關鍵的是,我居然還真的接了簪子低聲下氣地對她唯命是從,刻不容緩地駕雲回了姑蘇里卷羅山。
剛到那只老狐狸的洞口,就聞見一股濃郁的烤雞味,老狐狸穿著花里胡哨的衣服正在自己的洞口架了堆柴火,有模有樣地在烤雞,見我來了,笑盈盈地朝我招手,大方地扯了一只腿遞與我。
「老狐狸,你何時收的小徒弟?」我嫌棄地將那只油膩的雞腿推了推。從懷里掏出了那支垂蓮寶頂簪。
老狐狸見了簪子,愣了愣,接了過去問我︰「你見著紅裳了?」
我點頭。
他又問︰「你不覺得她很眼熟麼?」
就著老狐狸的手,重新端詳了下簪子,突然想到三千年前那個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白衣素紗,挽迤三尺的女子。
她回首時恰逢我喚她一聲︰「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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