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在蕭縣頗費了一番周折,才讓母親相信去接她的人是我派去的。畢竟當年的「潑三兒」這麼多年杳無音信,是死是活誰知道?誰能想到朱家的無賴小兒竟已成了朝廷命官一方節使?
終于到了把母親迎進府中的那一天,母親從馬車上下來,竟是誠惶誠恐。好幾年過去了,母親又老了不少。我忙迎上去匍匐于地磕頭不止,哽咽難言。
母親只叫了一聲「三兒」便摟著我抱頭痛哭。惠兒也忙過來見禮,母親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惠兒,努力想笑卻又老淚縱橫。
惠兒見狀勸慰道,
這些年讓母親受苦了。如今見著了兒子,莫要傷悲才是。您有好兒子已建功立業,當奉養您安享天倫。
母親听聞破涕為笑︰
好,真好!三兒一走多年,我可早當他不在了,也不管我了!不想我這老骨頭在閉眼之前還能再見著他,想我三兒是何等福份,即為了朝廷命官,又娶得如此佳婦!
這時劉老婆婆也由僕婦攙過來,她的面容一如多年前安靜慈祥,我忙給她行了個大禮道,
老夫人一向可安好?
好,好!
劉老婆婆眼中含淚又笑道,
沒想到朱家的三兒在外多年毫無音信,竟是有如此大出息,可見老身當初不曾妄言。
當下把母親和劉老婆婆迎入府中安頓好,一家人便圍坐在一起暢敘離別親情。母親听我這些年的經歷又忍不住好幾次落淚,只問道,
你二哥如何不見,下落何處?
我本不想這就與母親提起此事,怕她受不了,誰知她一再追問,我也只得告訴她實情。母親听聞又悲慟不已,惠兒和我好容易才勸住了。一時間氣氛有些沉悶,我忙叫王達把那幾個孩子領來。三個義兒來了,口稱「祖母」,齊齊地給母親和劉老夫人行大禮。母親親熱地拉起他們,看向我,又看看惠兒,問道,
這孩子都這樣大了,是……
我剛要說話,只听友文道,
祖母,我與兩位兄長是父母親的義子,我等本是軍中孤兒,承父母不棄,養在膝下。養育大恩,定當圖報。我兄弟願隨父母親一起奉養兩位祖母。
幾句話說的母親和劉老夫人笑開了花,連聲道,
這孩子好,機靈,懂事!是我的親孫!
友恭也搶著說起了過年話,友裕只是遵矩地問候。
母親將他三人拉到身邊問這問那,歡喜不已。合宅上下侍女僕婦都來湊熱鬧,時有女乃娘抱著友珪也過來了。母親見了抱在懷里喜道,
還有個小的!我說三兒啊,你從小為娘也沒瞧出你是個善心菩薩來,這幾年怎的倒收了好幾個兒子呀!
听聞此言,顯然母親也將友珪當成義子了。我有些尷尬,不由地看了看惠兒,笑道,
娘啊,這,這個是您親孫子。
母親抬頭看我,又將疑惑的目光調向惠兒已突顯的月復上,半晌沒言語。惠兒也不自在地低了頭。這時友珪在母親懷里哭鬧起來,惠兒忙起身道,
母親,我來抱吧。
而友珪也張著小手要找惠兒。我急拉著惠兒道,
不行,他現在能踢人了,你莫抱他,看動了胎氣!
惠兒笑道,
這一直也沒少抱,不要緊。
一直沒少抱?你又不听我話?從今天起,就不許你抱了,啊?
我急眼似的跟惠兒說,又趕緊讓女乃娘抱走友珪去哄。
母親看著我倆,又想問又想笑的樣子。我不能守著這麼多人尤其當著惠兒的面跟母親解釋,遂讓王達趕緊上菜來吃團圓飯。席間歡聲笑語,母親淨說些我小時候的混事,少不得感慨萬千,也免不了又提起二哥,落下淚來。
看到母親為二哥之事神思倦怠,我想說些讓她高興的,便道,
母親不要只管想那些傷心事。想想先大人朱五經,胸有萬卷,辛勞一生卻不曾博個功名,現有我這個兒子身為節度使又封侯拜相,也不辱朱家先祖了!
話語剛落,身旁的惠兒卻悄悄地拽拽我的衣襟。我未等明白過來,就听母親道,
三兒,你有今日確也是光耀朱家門楣了。可現在看看,你那行義卻比不上你阿爺!
我一愣怔,剛才還得意的笑容的僵在臉上,不知母親為何如此說。
你阿爺雖是個窮學塾先生,可他仁義遍施,族中鄰里莫不受過他的恩德。現在的你,身為一方節使,風光無限,雖然我和劉老夫人接了你的利,可與你一同離家的二哥,尸骨拋在外不說,他的家小你可曾放在心上?還有你大哥,長兄如父,你少時那樣混勁兒,他護庇你還少嗎?你一走多年,死訊活訊全然沒有一個,你可曾將家中老老少少想過!
聞听此言,憶及過往我慚愧至極,半響不能言語。遂離席跪到母親面前道,
兒子言語不檢,行事不端,惹娘生氣確是不該。母親放心,兒子定將咱家人照顧周全!
惠兒也忙跪在我身邊道,
母親,您兒子也是無意的,只想著讓您高興。您可原諒他吧。原本也計劃著先把您接了來,再照顧大哥二哥家的,府里到年關一時事多,且容兒媳安排安排。
母親嘆一聲,把惠兒扶了起來,道,
我這兒婦都比兒子強了!快坐下,有身子的人可要當心些!
我也跟著爬起來,笑道,
您說得對啊娘,惠兒是比我強多去了。只是她總不听我話,干這干那的不說,這都快五個月了,胃口還是很淺,娘,太夫人,可有辦法沒?
母親和劉老夫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母親道,
才剛我就看出來了,我三兒對媳婦上著心呢,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娘是怎麼也想不到,三兒跟個文秀才一般有這份心思!
劉老夫人也笑道,
是呀,忒般配,忒好了!不過我瞧兒婦沒啥,吃得少是你那廚子做的東西不對她口味。明個兒我跟你娘去廚子那兒,教他們做飯就是了,保準她吃不夠!
幾個人都笑了,惠兒更是羞澀地低了頭,笑而不語。
吃完飯,我見惠兒累了,便讓她先去休息,我自與母親和劉老夫人敘話。話頭自然說到了惠兒,我把這兩年多與惠兒的點滴都說與她們听。母親唏噓不已,听了友珪的事,更是搖頭直嘆,只道,
你可都改了吧!我那兒婦心性兒高,肯嫁于你又處處扶持著你,你咋還干些混事辱沒于她!她是顧全著家里,趕明兒你要逼出她那烈性子來,你可就收拾不了了,後悔都找不著地兒啊。
是,我記下了娘。這次還是惠兒催著我接你們來,她也無父無母了,也想把您當親娘侍奉著,她又懷著孩子,還得求您和劉老夫人多疼顧著些。
這還用你說!你呀……
劉老夫人忽然插言道,
我看呢,這兒婦雖說年紀比三兒小了許多,卻是個胸中有溝壑的,總能降得住三兒,三兒也甘願听她的,樂得被降,是不是啊?
一句話說的三人都笑了。我心想劉老夫人當年對我另眼相看,我應該沒讓她失望,現在僅與惠兒相處了不到一天,便一語中的,當真是個經世的老人。
又過了幾天,在惠兒的安排下,大哥和佷兒友能、友諒、友誨以及二哥的兩個兒子友寧友倫也來到了汴州。去的時候又囑人給劉家留下了諸多財物。正趕上過年,家里頓時熱鬧起來。一大家子其樂融融,似乎忘記了汴州以外的凶亂和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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