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流頰背，汴州城外練兵正忙。看了片刻，我跟前幾次一樣，只帶一個侍衛縱馬馳騁往小北山去的路上。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回汴州後我以常趁出帶人馬出城練兵，偷個空去雲水庵。雖然還是給她寫信不斷，卻還是擔心惠兒不願見我，所以只是繞到後山攀到樹上隔著個菜園往里看而不進去。天氣漸熱，去五次里頭能有三次能看到惠兒。她經常坐在那棵樹下，看書或做針線，還時不時地站起來走走，有時還在和雁羽一起摘豆角。
今天這次去恐怕是我出征蔡州前最後一次去看她了。後天一早就走，不知多長時間才得回來。我抬頭看了看那大楮天，心里念道惠兒一定要出來讓我看看你。
當我攀上那棵樹，只露眼在院牆上的時候，惠兒如我期盼正坐在那棵樹下。她和雁羽正在做針線，兩個人時而說上幾句。隔得有些遠，她又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樣子，只得直直地注視著那個人影兒。
日頭高了，我的半個身子暴露在陽光里，曬得我腦門上接連不斷地淌下汗來。菜園里忙活的女尼們也不堪日曬，三三兩兩地散去了。見狀我往上竄了竄，發現雁羽跟惠兒說了幾句後也走向了那個通向她們住的那個院子的角門。偌大的菜園里只剩惠兒了。
我忽然一陣興奮，爬上牆頭又悄悄翻身跳下，輕手輕腳地穿在菜地的空隙里向惠兒靠近。我不知道這次為什麼明知惠兒不願見我而且明說過不讓我來看她，還是要向她走去。也許是即將要出征，也許是太想看看她，還有那個孩子。她是大半個側面對我的，正低頭縫著個小東西，我漸漸看清了她彎彎的眼線和秀巧的鼻尖。她挽了個松松的斜髻，穿了件素色單衣，單衣之下是已經明顯變粗圓的腰身。那個跟我血脈相連的孩子正在長大，而孕育他的母親卻看上去還是那麼瘦弱。
即歡喜又痛惜，我看著她，而她那麼全神貫注在手上的活兒，離她有十幾步之遠我住了腳步。大晴天說變就變，周圍忽然暗了下來，一陣小風將她身旁的一個東西吹掉了。接著她扶著肚月復剛站起來要去撿，一抬眼間就與我四目相對。
我們就這麼對望著，風也停了，四周靜得出奇。她的目光有些驚訝，片刻又恢復了沉靜，並沒有想像中的冷淡。我不禁繼續朝她走去，直到站到她面前。
我撿起那個剛才掉到地上的物件。那是一件小嬰兒穿的偏衫，很軟很小，長短幾乎與我的手掌一般。我拂了拂那小偏衫上沾上的灰塵，遞給她，她垂了目光慢慢伸手來接。就在那縴細的手指踫過來的那一刻，我突然忍不住就抓住了她手。
她望了望我，輕嘆一下，握住那小衣服就將手輕輕抽回。我不想松開她，甚至那長久的想念讓我恨不能就此擁她入懷，但我還是猶豫剎那就放了她，畢竟我告訴過自己不會再用強傷她了。這樣面對面竟沒來由地有一絲尷尬，心里很多話卻無從說起，只開口道，
惠兒！你……你好些了麼？
剛說出去又覺得問得多余，因為來至近前我已經看到她有些蒼澀浮腫的臉龐，大眼楮里也沒有多少神采，唇上也只剩一抹淡粉。可是她卻點了點頭，輕輕答應了一聲。我只得追問道，
你好好吃飯了麼？是不是雁羽給你另做的？也睡不好是麼？覺得哪兒不舒服……
她抬頭看著我，嘴角動了動，像是個微笑，她只簡短地答道，
都很好。
我有些無奈地低下頭，眼光落在了她那隆起的月復上。記得當初吟雙在她肚子里的時候，我常模模那孩子，俯在她月復上听里面的動靜，有時候臉上還能感覺到正被孩子的小手或小腳頂住，三個人在一起暖意融融。而這個孩子，我卻一刻也沒得親近過。
心酸和愧疚襲來，我手伸進貼胸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觀音送子的玉佩呈到她面前，道，
我給你的信都看了麼？就是這個，你戴著吧，都說是有靈性，保你和孩子平安。
玉佩頂端我已讓人穿上了一條紅絲繩，想著惠兒現在帶在腰上肯定不方便，便想讓她戴在頸間，也有不在庵門張揚首飾之意。那玉佩在我的手掌里泛著青白的柔光，而惠兒只是默默地看著它，並不接過。
又一陣熱風吹過，我直接拎起那紅絲繩上前一步將玉佩給惠兒戴在項間。那雙大眼楮望著我，有些難為卻清澈如水。我深深地看著她的眼楮，沖口而出道，
惠兒，我就要去蔡州了，等我回來就來接你回家，咱們一起等孩子出生，好麼？
風吹得有些急了，天色又暗了不少，惠兒看我的目光有些詫異和恍惚不定。這時角門響了一下，雁羽跑出來叫道，
快下雨了夫人！回去吧……哎，郡王來了？您這是……
雁羽忙對我施了一禮，又瞅著菜園那邊的高高院牆。雨前的風一陣緊似一陣，我只得對惠兒道，
惠兒，快回屋吧，真要下雨了。我去了蔡州，再給你寫信，你要事事小心，有什麼一定告訴我，啊？
惠兒只是看著我，雁羽扶著惠兒欲走，又對我道，
那郡王怎麼辦？要不先來屋里躲躲再走吧。
我看了看惠兒沒有任何表示的臉色，道，
不用了，你們快進去，外頭還有人等我，這雨也下不長！
我目送她們走到角門邊，只見惠兒突然停下，轉身望我道，
稍等等，拿簑衣給你。
我並不想穿簑衣，卻一怔之下忙不迭地點頭答應。雖然我知道她不會再出來而是要讓雁羽送簑衣來，但這是這次見面她說的第二句也是最後一句話，我怎麼也不舍得放棄來自惠兒的這一絲關心，甚至有些欣喜。
三千騎兵頂著烈日如期奔赴蔡州與李唐賓部匯合，其他藩鎮各軍除了感化軍不見一個兵子兒，都派了兵來。但畢竟中原連年凋敝兵力有限，既要守住本境，又要遠道出兵，除去宣武義成的人馬，到蔡州的其他各路人馬合起來也不足一萬。我心中嘆道這些人馬只得與蔡州的秦賊多抗些日子了。在蔡州和陳州的交界各路聯軍以二十八寨連圍，出擊、抵御、剿殺、反撲，日復一日浴血拼命。
我沒忘了給惠兒寫信，相反因為廝戰日久也戰得艱難，能給惠兒寫信竟成了我唯一的慰藉。每天不管多累多煩，當鋪開紙落筆的那一剎那，我就找回了些許安心的感覺。而這邊剿秦賊的戰況也在不斷向長安報告。
圍蔡州兩個半月，天氣轉涼的時候，賊軍明顯已經快不行了，幾乎不敢再出戰，又有些賊將偷逃投降，可秦宗權那廝還在死守蔡州城，還有一幫亡命之徒在為他死戰。聯軍這邊也有些筋疲力盡之勢，而且糧草開始緊張。
我設想著聚起勁來再干一次大的，徹底結果了秦賊了事。可這仗如何打，如何調動各路軍才能一舉而下，各將領拿不出個得心應手的辦法來，我心里沒底了，只將敬翔再從汴州調來謀畫。
就在敬翔剛來到軍營的時候，我收到了來自長安的朱筆御札。長安的天子為了讓聯軍一鼓作氣滅掉秦賊，要送金銀犒賞來。另外，還有一個「下賜」，賜才色宮嬪楊慕青為吳興郡王媵妾，不日即著人送赴汴州。
當敬翔將御札上所寫讀給我時，我僵住了，與敬翔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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