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才啊,李才啊,孩子再大,他也是孩子啊,他有了難處,你不替他分憂還怎麼做人家父親呢?雖然一時半會沒辦法給他籌錢蓋房,但至少可以寬寬他的心,解解他的意啊?可以讓他知道,他盡可以展翅翱翔,就算一時折翼,他的身後也永遠有個能給他遮風蔽雨的愛巢啊。
晚飯時分,朝正回來了,面色如常,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李才是剛強之人,心中縱然驚喜,一時也不好向兒子低頭,就也假裝什麼也沒發生。好不容易吃完飯,李才把兒子叫到里屋。他剛要對兒子說句軟話,朝正反倒先開了口。
「大,」朝正坐在床沿上,看著坐在對面床鋪的父親。
「朝正……」李才心頭一熱「兒子,你不用……」。
「大,您放心,兒子一定會討房好媳婦回來。」朝正盯著李才的眼楮,認真地說。李才心里稍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兒子說願意做上門女婿了,原來又給他使上了軟實力。李才見識過兒子的軟實力。剛回來時,村人譏笑朝正的監獄經歷。當然,是偷偷的。坐過牢的人不好惹。朝正知道了一點不生氣,只一句話就堵上了他們的嘴︰**說,沒有坐過牢的人生,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李才剛要動氣,又一想本來就決定好要支持兒子,現在他能夠自力更生,還有什麼比這更開心的事呢?李才又想起中午對朝正揮舞菜刀了。
李朝正能在中國政治中心闖蕩十幾年不倒,自有他的不凡之處。與父親吵完架後,他在晶神廟前轉了半天。晶神廟,水晶之神的廟宇,現在它只是一小塊地方的方位名詞。廟的殿堂樓閣在文革之初就被路過的紅衛光砸了個精光。不是自個的東西不心疼啊。本地人對晶神倒敬畏有加,廟倒了神還在,沒人想著搬幾塊青磚墊桌腳。因此,十幾年來那堆殘垣斷壁一直完好如初地證明著它曾經的輝煌。
朝正在廟前石凳上坐佛了一下午,太陽西天時拿定了主意。他沒事人一樣回了家,扒了兩三下飯,就要把李才叫到里屋。父親與自個心心相應,他開口叫時他剛好開口應。爺倆畢竟各懷鬼胎,開口後又雙雙沉默。靜坐了好一會,朝正先耐不住寂寞,巴巴地對父親訴起了苦衷。李才表示非常理解,也嘎嘎地講起了難處。促膝一夜,二人相互理解。李才不繞梁三日地聒噪,朝正則保證半年內蓋房,一年內結婚。
練兵、演習、跟蹤、格斗,李朝正駕輕就熟,可說到賺錢他就一籌莫展了。軟實力,它就是軟實力,不等同于實力。向父親大言不慚之後第二天,李朝正就知趣地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說是苦思冥想,其實是裝模作樣。軟實力其實也等同于吹牛,而吹牛也是要付出些行動的。
去種地?一村的人都種地也沒見誰發財;來養豬?一時半會也解不了急;搗賣水晶?自己對那行只有理論全無實踐。
就這樣,李朝正把自己關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上午,湯蘭來叫朝正了。湯蘭見兒子閉門造車都兩天了,還沒造出個車輪,就怕把他悶壞了,因此使喚他去城里給女兒正華買個發卡。李朝正暗說了句還是媽媽好,就借展現大哥風範之機體面地就坡下了驢。誰知他這一去倒去出了辦法。
所謂有才能的人都在朝廷做官,或者做過官,此言委實不虛。中國的官場上,一般人哪能毫發無損地上竄下跳。
農貿市場門口,賣隻果的攤位前排起兩條令人眼饞的長龍。拿著發卡的李朝正,憑著他國泰民安的身材,和去掉了領章但無損型款的四兜制服,很輕松地就從商販那套問到隻果的成本及進貨渠道。他心里一盤算,就決定用隻果換回隻果般的女孩。
負責隻果銷售的是馬陵山果園園長。朝正看著馬園長在他這個過期軍官面前誠惶誠恐的樣子,不禁後悔萬分︰身在其位有其權時,為何不給子孫後代多造些蔭蔽,或者給自個下半輩子多撈些養老金呢?
那個年代,套用官方話語是改革開放的春風已吹拂中華大地,但是江蘇,它卻還滿是寒氣。套用民間話語則是群眾已經過了河,領導還在那假裝模石頭。
自古以來,江蘇一直以「魚米之鄉、富庶之地」的威名稱雄中國。而這次,它卻冬眠地太久。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省革委會主任喜歡公家的無私,從而耽誤了個體的舒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全省絕大部分地區,跟隨革委會主任沉浸在「均貧富」的計劃經濟里不可自拔,少有的一些在改革開放大潮面前蠢蠢欲動的人,至多也就是偷偷模模。
李朝正在北京時與革命會主任有過幾面之緣,對他沒有什麼好感。那會,主任還未做正,常以副職身份被派往首都開會。省級干部到中央的地盤,與民同樂,都不配專門轎車。開會時,全擠坐著清一色的淳樸大客。開會之余,副主任順便也要走一下親訪一下友,坐公交或騎自行車實在不符走親訪友的目的。于是,不知怎麼著的,他就找到了李朝正。
副主任摟著朝正的肩頭,左一句小老鄉,右一口小老弟,沒幾下就把他叫得飄然了。那會,朝正的四兜穿上沒多久。能與省副主任稱兄道弟,做點小事還不是義不容辭的嗎?李朝正二話不說就把部隊的外用車借給了副主任老哥。老哥心滿意足地風光了一圈後,還車時對李朝正的態度恭敬地要命,「謝謝同志,你辛苦了。」說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小老弟李朝正傻愣著伸著手,等老哥來握別。
朝正看了眼空了的藤筐,裝作不經意地向馬園長說起了社會上的偷偷模模。都是一伙的,哪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馬園長看了他一眼,就笑了,笑得意味深長,笑得人毛骨聳然。身為前領導,李朝正要解決自己的吃喝拉撒,身為現領導,馬園長要解決職工的吃喝拉撒。那還說啥?握手而定。不懂法違法那是法盲,懂法而不違法那是笨蛋。拜革委會主任大公無私所賜,李朝正自力更生的能力直線上升。
膽量計劃都有,朝正卻為運輸的卡車傷透了腦筋。他這個出局者,在官僚主義盛行的年代,求爺告女乃地連輛破三輪摩托車也搞不到。
而這時,號稱憐憫蒼生的上天,又表現出它視萬物為芻狗的本性。
正當朝正為卡車一籌莫展時,大隊書記王****又通知他參加社員集體活動,明早去給水稻施肥。王書記像李朝正當年在農場時的頂頭上司那樣,看見他趾高氣揚地回來,一時不明就里,因此對他不敢高聲不敢大語,更別說指派他干活了。李朝正也算知趣,隔三岔五地扛把農具到田頭找點農民的感覺。幾個月下來,彼此倒也相安無事。不管是李朝正,還是王****,都認為他們的關系會這樣一直地默契下去,直到那天王書記去鎮里開會,無意中從他的連襟,公社劉北斗副主任那得知了李朝正回家的原因。
李朝正認為他今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入住過中國最高等監獄——秦城。只是這個成就,時間未免太短。兩周後,他就被以「兜少肉多」的名義,明升暗降去了國營農場,官方稱呼副場長。做為二把手,他說話不靈,待遇卻不變,繼續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顯貴生活。這還不算,為了他的人身安全,上級專門配備了保鏢,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如廁蹲坑都在旁邊端茶倒水,生怕他有個什麼閃失。進農場第一天,正職一把手就和交了心。兩人在辦公室里勾著肩搭著背︰「為兄不知老弟是何方尊神,也不問是何方尊神。老弟做啥隨意,只請給一個薄面,別讓老兄為難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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