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說「天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
李朝正現在對此深有體會，世上最好做的是頤指氣使的官，而不是他這個事必躬親的吏。做為最基層的無品官員，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他就被累成了大月復便便，之前數年種田捕魚鍛煉出來的健碩身材，已永久地成了回憶。
這一晚，他又喝多了，龍行蛇步著好不容易邁進了家門。上任支書以來，那五萬元的欠債把他像皮球一樣拍得彈來彈去。晚飯請的是酒廠老板，這個老板李朝正已請了他不下五次，光禮品就就送了近百元錢。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酒廠終于答應為劍之晶村的建設發展捐獻兩千元。李支書就是靠著這種笨辦法生生地還了村里一半的欠款。
「朝正哥，救俺。」
李朝正一只腳還在門外，听到這哭天喊地的叫聲，把他的酒勁都給泄了一半。他努力站直身子，看見本隊的張傳玉站在屋里，眉眼拉得老長，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站在傳玉邊上，有著銅牆鐵壁式身板的是婦女主任孫娟。
「朝正哥，救俺啊，俺沒法過了。」傳玉的涕淚四散齊出。
「支書回來了啊。」孫娟打著招呼。
「這，怎麼回事？」朝正的舌頭還有點擼不直，他四下掃視了一圈。妻子正端著兩只茶杯從里間走了出來，瞟了他一眼，咕噥一句「又喝多了」就把茶杯放在桌上，招呼傳玉和孫娟喝茶，然後又走回里間。
計劃生育的國策一經制定，在多子多福傳統觀念佔主導的農村必然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為了國家、民族以及人類的未來，各級計生機構鐵面無私，執行政策雷厲風行，「能墮的就墮，能扎的就扎，實在漏了的就扒。」本就不太豐裕的年景，再被扒走一大半糧食，很多村民家中又過起了半饑半飽的生活。
傳玉已有了兩個女孩，被扒了兩次糧食，但他仍然矢志不移地一定要生個男孩。老婆王麗懷孕後在外面遠親家躲藏了幾個月，十分掛念家里的兩個孩子，尤其是小女兒。一方面小女兒斷女乃的早，另一方面這兩年家里又青黃不接，現在連路都不太會走。她心想肚子剛有飽滿的跡像，不仔細看應該覺察不出，就決定回家探望一下兩個孩子。王麗歸心似箭，回家的念頭一定，連中飯都顧不上吃就往家趕。
她到家的時候，天剛黑下來，傳玉帶著孩子正在吃飯。家里的電已被村里斷掉了，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爺仨個分坐在一面靠牆的小方桌邊。兩個瘦弱的女兒都留著不用打理的短發，毛毛蓬蓬的橫七豎八的支稜著，像兩窩廢棄了的喜鵲巢。初秋時分，天已有些涼，兩個孩子還穿著夏衣單褂，紅還是黑，分不出顏色。每個女兒面前都有一只小碗。碗里黑乎乎的一片，在煤油燈上發著詭異的光芒，里面滿滿地盛放著說不出是菜葉還是草葉的晚飯。大女兒花花站靠在桌子北面，看了眼面前的碗，就把手伸了過去。她用一只小手把碗舉得高高的，蓋住了半個臉，另一只手還不太熟練地把筷子並攏像劃船一樣，連扒帶倒地肚里送著食物。小女兒朵朵坐在桌東邊高高的凳子上，小腿前後一甩一甩地。她半個人趴伏在桌子上，嘴擱在碗沿邊，右手拿著筷子撥拉幾下，覺得不夠利索，就又把筷子丟了，一只手扶著碗，另一只手就伸向碗里，勾舀一下放進嘴里，然後又快速地甩了幾下接著勾舀，飯食有點燙。她們像是許久沒有吃到了東西，發出「普魯」「普魯」地聲響吃得極快。傳玉的碗里盛著一半的湯水，黑黑的微微地晃動著起伏著光芒，像一面鏡子樣平滑，看不見一根菜蔬。他端著碗顧不上吃，只是一個勁地對孩子們說「慢點，慢點，還有，鍋里還有。」
看到這樣的情景，王麗的鼻子一酸，她趕緊抹了一下眼楮，用歡快的語調對女兒們說「孩子們，媽媽回來了。」
兩個女兒聞聲停下手中的吃喝，轉過身，呆呆地看了過來。
「媽媽回來了」王麗見兩個女兒呆立著「你們不認識媽媽了？」她的心里一陣隱痛。動輒在外躲藏，孩子們都不認識自己了。但她告誡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一定不能哭。
「孩子，快叫媽媽啊。」傳玉看著老婆回來了，內心很是激動，一時忘記了她回來的危險。
「媽媽」年紀較小，對母愛享受最少但記憶最深的朵朵反應了過來。她叫了一聲媽媽後，淚水就布滿了臉龐。朵朵忘記自己坐在了高凳上，手往桌邊一撐轉了個身，就向前邁開了小腿，「 通」一聲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孩子」王麗忙向前邁了一步，傳玉也把手伸向了地面。但朵朵像不怕疼痛一樣，她叫著媽媽，骨碌地爬起來，往前跑了一步，又摔倒在地，然後再努力地爬了起來。
小麗心疼地要命，一邊叫著「慢點，慢點」一邊快步向前走去。這當兒，傳玉伸手扶了上來，花花已撲到媽媽的懷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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