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擺著八只小盆,數小但量大。正中一盤紅燒鯉魚,頭北尾南,北面並排坐著賀發、馬題,南面獨坐著朝正。那魚活像個辛苦萬分的莊稼漢,深色的皮膚襯托它半張的嘴,似乎要流下的口水反應了它的勞累,伸在盤外的尾鰭分叉著像兩條姿勢不雅的腿。魚嘴左側正對著一盆香氣怡人的紅燒肉,透明豬皮折射出的食欲仿佛訴說千年權貴的魚肉百姓。魚嘴右側,一只雞光溜溜地坐在熱氣縈繞的陶瓷盆中,雙腿蜷縮,兩翅撐在盆沿,腦袋舒服地耷拉著,一雙迷離的眼就表現出了享受。清蒸雞的邊上比翼著咸水鴨,光潔白潤的躺在淺盆中似貴妃出浴臥香圖。再往右,青椒炒著一顆牙也能塞牙縫的藉片,油膩的散子炒著牽枝扯蔓裙帶關系盛行的絲瓜,醇美的牛肉藏匿在糾纏不清的豆芽中幾片獨秀,最後一盤是獨受青睞的懶散與清脆兼有的豬耳朵。
馬桂見眾人坐定,從身後拿出新版的桃林酒,挨個給斟上了,然後說了句「請」就先干為敬。馬祥在邊上站著,見眾人不言不語的喝完第一杯後,從馬桂手里接過酒瓶挨個又滿上了。事先都打好了招呼,大家心知肚明,專等馬桂說話。而馬桂只在第一杯時說了個「請」字外,就再也不吭聲,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端杯,不一會兩瓶桃林酒見了底。在座八人,只有賀發和馬題年高歲長,但他二人一個滄海桑田,早習慣了冷眼旁觀,一個紅塵看破,也寵辱不驚了。他們二人不說話,朝正新官上任也低調做人,別人就更無話可說,如此一瓶桃林酒又要見底。海洋小飛沉不住氣了,他們拿眼瞟向馬題。馬題心中有數,只是假裝沒看見,仍然滋滋有味的品嘗著小酒。總要有人說話吧,海洋就打算以小充愣,假裝不知何事的地問馬桂。海洋還沒問,馬桂開了口︰「阿祥,搬張凳子坐在我邊上吧。」馬祥听話的解下圍裙,搬來一張凳子,緊靠著西北角馬桂身邊坐著。
待馬祥坐好,馬桂將杯中酒也不再相邀眾人,一飲而盡。朝正看著馬桂鄭重其事的一幕有些眼熟,心想這酒又沒法喝了。
「諸位長輩、莊鄰」馬桂終于說到正事了,眾人心中一松,終于可以放開喝了,這是桃林酒啊。「今天把大家請來」馬桂繼續說「是讓大家給我做個證,我認馬祥為義女了。」
整個屋子內鴉雀無聲。
半晌,馬海洋開了口︰「阿桂兄弟,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合適不合適。馬祥本來是你妹妹啊。」朝正看他額上的青筋暴出,顯然正極力忍耐著心中的憤慨。
馬桂是個人精。領養個半大記事孩子,多數情況下等于養了只白眼狼,一旦他翅膀硬了,胳膊寬了,那是十之**要回去認祖歸宗。領養個啥事也不懂的嬰兒,那一把屎,一把尿的不管是寒冬臘月還是三九伏天,你就小心侍候著吧。而領養馬祥,那就是白撿了個女兒。十四、五歲的丫頭,早過了操心費事的年紀,更何況從小看著長大,那份近似于天生的親密更不是後期磨合所比。再等上幾年,稍準備點嫁妝或者根本不用準備只管收些禮金,就可以打發出門,啥事也不用管,干等著女兒來贍養。
「我同意被領養,我本來就是領養的。」馬桂還沒說話,馬祥開了口,養母嚴慈死時,她就知道了自己非親生的女兒。但她在馬家生活多年,早就把這當成自己的家。親生不親生,還不全在一片心。人,要知恩圖報。
「只要他們認為合適,就合適,我們就不要管那麼多了。」賀發見氣氛有些緊張,忙打著圓場說。
「可,那也要經過一些法津手續啊。」馬海洋見無人響應自己,口氣軟了許多,但心里仍是不贊同。
「法津?法津還規定九年制義務教育呢。」賀發偶爾為老不尊,他反唇相譏道。馬海洋雖然干農活是一把好手,但賺錢就笨得很,也是中年得子的他快負擔不起小孩的上學費用。
「那,那也要考慮下我們,我們這些做親戚的感受吧?」馬海洋沒有什麼可仰仗,唯有族人的一點臉面。
馬桂听了這話,本來一副平靜的表情瞬間猙獰了,「你逼走我妹妹時,可曾想過我這個做親戚的感受?」。
馬桂、馬祥這對兄妹從此後就以父女相稱。
一個人是孤獨,兩個人就是家庭。有人相依,會感到溫暖。而做了父親,更有責任,責任讓人活力永存。馬桂在田間地頭勞作之余,重新燃起了對文學的喜愛,只是不再投稿。他自嘲工作不累無需小零錢,愛好高雅總是大道理。
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不管發生了什麼,光陰還是不聲不響地從身邊溜過。
每天清晨,當孩子們還在被窩里保持素心禪意的不動,大人們已在庭院里六根不靜地進出時,一聲聲「賣豆漿」的清越叫聲空谷里傳遞一樣,幽幽著耳膜。賣豆漿的是一位婦女,時常穿著一身已不常見的灰布藍裳,溝壑縱橫枯紋遍布的臉讓人覺得她六十有余,而嬌小但不佝僂的身材,灰白交加並稀疏的頭發,讓人又一時琢磨不透她的年紀,尤其是她的一雙眼楮,時而少女般歡快靈動著青春的光芒,時而亡靈般陰氣攝人飄忽著慘慘的冷懼。
婦女在土路街巷上,緩慢地東西行走、南北穿梭,「賣豆漿」的叫賣聲就和狗叫、雞鳴、麻雀喳喳的吵架聲以及穿過柳樹柔軟溫暖照耀在院子中的晨曦,一起組成了鄉村安寧溫馨的早晨。
孫蘭被女兒正華接到城里去享幾天福,李才嫌家里清靜惱人,就讓孫子小劍到自己家里來睡,漫漫長夜爺孫倆打個伴。為了讓孫子能夠多陪自己幾天,李才每天都早早起來端著一只小鋁鍋恭候在屋前,專等著新鮮熱乎的豆漿。婦女仿佛知道李才愛孫心切,也每次總是不挑村前不挑村後,先徑直來到李才家房前,給他舀上滿滿一小鍋。李才看著分量十足的豆漿,高興地說著「謝謝大妹子」就轉身飛快地向屋內走去,邊走邊歡快地喊「小劍,快起來喝豆漿。」婦女听了笑了笑,什麼話也不說,推起車往西走去,路過馬桂家的門前時,看著緊閉的大門,倒時常忘記了腳下。小劍還沒起床,住在隔壁思正的兒子小弓,早端了只小碗等在爺爺的門口,積極地連衣服也不穿,只著一條短褲在哆嗦著。
有一天小劍難得起個大早,他站在茅房里痛快淋灕地釋放著積了一夜的多余水分。透過半人高的圍牆,他看見婦人賣完豆漿後,直直地盯視馬桂家門的雙眼,水靈靈的晶瑩過了晨暉。他走出茅房對爺爺說︰「你買她那麼多豆漿,她高興地哭了。」
李才听說後,忙轉身,他看著看著心里一沉,「是她。」
「誰?」熱量散發後,小劍感到一陣陣地寒氣侵襲過來。
「馬桂的老婆。」李才回答完後,走上前把豆漿倒給準時等候的小弓。不知小弓是歲數小,還是生活條件變好了,他渾身雪白的像個女孩,連帶著頭發都有些發黃。
「馬桂還有老婆?」小劍第一次听說,「那馬成有老婆沒有?」他一直想念著馬成。
孫蘭晚上回來了,小劍還挺舍不得爺爺的呼嚕聲,和爸爸地動山搖的呼嚕聲比起來,這簡直就是和風細雨。李才把馬桂前妻賣豆漿的事情告訴了老伴。信奉基督的孫蘭臉上一把老淚縱橫,嘴里不住念叨著「感謝主,感謝主。」
第二天,孫蘭早早起來等在門口,當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的婦女出現時,孫蘭禁不住又悲傷了起來。她擦了一把眼淚走上前,說了句「伊鮮,我,我乖啊」然後不自禁的又哭出了聲。
支好車子正奇怪李才怎麼不來買豆漿的婦人,為之一愣,旋即兩行清淚也慢慢地滑過了嘴唇,「大娘」她撲進了孫蘭的懷里,哭得那個肆意。
因為和馬桂牽扯到了一起,伊鮮也成了苦命人。她離婚後,老父被氣得大病一場,不過好的是,老頭要比他的親家馬宗命硬地多。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不吃不喝,第三天傍晚時分,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這可是他練了一輩子沒有成功的武術基本動作。生龍活虎後,老頭讓女兒改嫁,他滿不在乎地說,這輩子只听說過寡婦,還從沒听到哪個女子是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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