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百花凋謝、盛暑初至,阿桂的思鄉之情也跟著濃烈起來。盡管身上仍是沒有什麼錢,但他仍然決定返回家鄉。他相信憑自己現在爐火純青的乞討本領,就是走遍天下也渾然不懼。別離之時,患難過一段時期的同事,對阿桂這個乞丐群中的書生戀戀不舍。他們集體停業一天,趕來為阿桂送行。而阿桂也感念他們在自己落魄的時候伸出了救助之手,真要走了也是心有不忍。他思慮再三,把自己好不容易積攢的「工資」硬留給了他們。
老乞丐給了他一個長久的擁抱︰「阿桂,你就是那只你告訴過我們的什麼大鳥,你就好好展翅飛翔吧,這里的天地太小了。可別說再見,閑來的時候記得曾有過這幫老哥們就行。」阿桂听了,本就在眼眶邊晃悠的淚珠,終于爬過眉骨這個小堤,一溜地滾了下來。
人靠衣妝,佛靠金妝。阿桂沒有忘記他的行頭——老乞丐送的破碗。他順手又接過獅子頭遞過的一根木棍,和大家道了聲「珍重」就上路了。
跨過長江,邁過瘦西湖,馬桂一路向北,靠著永遠不過時的謀生技能,他通行無阻。走著走著,他收斂了笑容,放慢了腳步,一個重大的決定在他心頭形成。古有徐霞客漫行華夏,雖廣更泛;今有馬桂縱穿江蘇,小中見精。他邊走邊留意起了沿途的風土人情,並撿拾煙盒廢紙收集短頭鉛筆,記錄下點點滴滴。剛開始,馬桂粗粗一覽,走馬觀花式的記了一堆流水帳。幾日後,馬桂靈感紛至,文思泉涌了起來,他不僅如實記錄下當地人文傳說,而且更加創作描繪起自己所思所感。就這樣,馬桂走一路問一路,問一路寫一路,直用了半年光景才返回家鄉。
兄妹兩人互訴了各自情形,自然又是一番感慨。馬鳳做飯燒水讓哥哥吃個飽飯,洗個熱澡。馬桂稍一拾掇,重見天日的白皙皮膚配上齊肩秀發,不可避免地儒雅起來。馬鳳整理哥哥的包裹,發現了幾疊各近一尺厚的煙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她看著哥哥的心血,沒來由地想起了那本《蒼生》,還有那永遠留在北京的腳趾頭,心里隱隱覺得不是太舒坦。也許是經歷風雨太多,看見陰天就下意識地打起傘,而不管最終有雨否。
經歷了一番沿街討飯的日子,阿桂對顏回的簞飲瓢食生活駕輕就熟,連個實習期都不要。阿鳳尋找哥哥花了不少錢,加上以前的一些老債務,她有點直不起腰了。當然,這些錢和石英加工廠創造出來的債務一比,就有些九牛一毛的意思了。知道阿桂回家後,半個村子的人都蜂擁著往他家趕。代廠長馬大六不見了沒有關系,真正的廠長馬桂回來了。大家懸在胸口的心落了下去。以阿桂神出鬼沒的智商,再加上他匪夷所思的運氣,只要他願意重出江湖,那點債務不過是毛毛雨、把把尿,小到不足掛齒。多年同村而住,鄉民對阿桂仁至義盡。他們沒有逼著阿桂還債,只當把自己借給加工廠的錢算入了馬桂的股。
馬桂奔波流離了半年,很是重視父老鄉親對他的信任。他總結了自己多年來的生活經驗以及這半年多的人生思考,得出真要過上等人的生活,不是有幾個錢就能夠高雅的,要既有豐厚的物質基礎,更要有發達的精神分明,簡單地說即要名利兼收。阿桂對鄉親們羅嗦了半天,大家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听得懂。有錢才好辦事啊。大家一致認為馬桂又做起了不切實際的文學夢,他要寫書,寫他沿途乞討的書。
馬鳳與哥哥血脈相連,對他的崇拜不因這些年的艱難而改變分毫。哥哥重新振奮,再次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她看在眼里樂在心里,主動地攬下屋外屋內的所有事情,全心全意地支持他。一日三餐、縫補漿洗,她責無旁貸;施肥撒藥、拔草整地,她一力承擔;有村民反悔自己的入股前來討債,她一律笑臉相迎,低聲下氣地央求人家再寬限些時日。債主因為阿桂曾成功地開辦過石英加工廠,初來討債時,對他有幾分尊敬,尚規規矩矩。幾次之後,他們看他仍是一天到晚伏在桌子上寫寫畫畫,那言語間就不干不淨起來,有時甚至對阿桂拉拉扯扯。阿桂為了自己的理想,百般忍耐,他左一聲大爺,右一聲哥哥地請求大家理解他,等他寫完這部書,完了自己多年的心願,他就出去賺錢補償大家的損失,哪怕沿街乞討他也要還上欠大家的債。有人听了撲赤一笑,「你還想乞討?上癮了不是?」如果說阿桂年賺百萬,他們會毫無保留地相信;如果說阿桂能夠著書立說,那打死他們也不會信。
多次無果,債主們的耐心消磨干淨。為了使自己的錢財不至于平白消失,也覺的同為村人,他們有責任不讓阿桂在文學的白日夢里繼續沉迷,他們決定釜底抽薪,徹底斷絕阿桂的痴心妄想。
一天中午,他們又來了,海洋、炳黎打頭,一群人黑壓壓地擠滿了堂屋。馬桂從一堆煙盒紙里抬起頭疑惑地看向他們,直覺告訴馬桂這次他們不是僅僅來討債這麼簡單。馬海洋上前一步說︰「馬桂,你不能再這樣執迷不悟了,你看哥的養豬事業不也在漸漸起色嗎?你比哥聰明地多,為什麼不務些正業呢?」「哥,我一直在努力啊。」馬桂站了起來,環視下房間,他看見王能、王標、馬山也夾雜其間「馬大六也借了你們錢了?」王能、王標、馬山左右看了看,知道馬桂在向自己說話,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們想跟桂叔發點財,賺點正經錢。」說完,他們低下了頭。
「好了」海洋以大局為重,他吩咐道「馬山、王能,你們勸一下桂叔。」馬山、王能听了走到馬桂身後,一人抓起馬桂一支胳膊。馬桂生氣不已,他使勁地扭動胳膊,「你們要干什麼,你們要干什麼,放開我,放開我。」
正在隔壁燒飯的馬鳳听到哥哥屋內的聲響也跑了進來。她一看哥哥被人抓住,就縱跳地往前沖,小飛一把抱住馬鳳的腰,「阿鳳,我們這也是為桂哥好啊。」馬鳳不听小飛勸阻,她邊反抗邊大叫著放開她,無奈小飛力大,箍地她都要喘不開氣。
海洋看了一眼阿鳳,轉過臉來走到阿桂的書桌前,他對著那堆煙盒紙和阿桂已謄抄一小半的書稿嘆了口氣。阿桂緊張起來,「海洋哥,你,要做什麼?」海洋不說話,用手把煙盒稿紙往一起堆了堆。阿桂好像明白了什麼,他大喊著,「海洋哥,你不能,海洋哥,你不能。」馬鳳也尖叫著「海洋哥,不要,不要,海洋哥,我哥會死的,嗚嗚。」叫著叫著,她哭了起來。小飛咧了咧嘴,催促海洋快點,他的手背已被馬鳳撓得血肉模糊。
海洋把煙盒、稿紙堆放在一起後,抬頭又看了馬桂一眼,從口袋里模出只打火機。
「不要啊」馬桂看到打火機,嗓門瞬間提高了幾倍,連力氣都大了起來,馬山、王能險些拉扯不住,王標趕快上去幫忙從後面抱住了阿桂。
海洋臉色凝重,他看了眼銀光束身的打火機,掀開機蓋,大姆指往下一按,火苗竄了起來。
「海洋哥」馬桂的聲音輕了許多,因為驚恐,他的瞳孔已然縮小,凶凶的又了無生氣。屋子里的人誰也不說話,他們好像已看到了書稿的結局,灰黑色的片片紙屑在屋內紛揚。可是誰也沒有成功即將到來的喜悅。他們的臉色同樣凝重,齊齊看向那向征著希望的火苗,那是大家的希望。
海洋再次看了一眼馬鳳和馬桂,他沉穩著聲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弟弟,妹妹,你們不要怪為兄的,我也是為你們好。」說這話時,馬海洋的臉上有著少有的剛毅,全不見平時老實過頭的軟弱。海洋拿著打火機慢慢伸向書稿。
火苗靠近了書稿,火苗,眾人的希望,書稿,阿桂的希望。當熾熱的溫度讓錫箔做的煙紙微微卷起了角,一場改變人生的火焰即將騰起時,海洋看見桌子猛地往自己傾斜了過來,煙紙、稿紙撞向自己的小月復,紛灑著飄向地面,飄向滿屋的債主。與此同時,他听到馬山、王標、王能的低呼聲還有阿鳳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哥哥。」
海洋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終于站穩了身子,他看見馬桂站在對面,兩只胳膊無力地耷拉著,眼楮輕蔑地看向他,嘴角有著嘲弄。馬山、王標分站在馬桂身後不遠處的兩邊,王能半蹲著身子揉搓著自己的腳面。阿桂眼看著自己的心血要被付之一炬,平添了幾分力氣與狠勁。他一腳踏向王能的腳面,讓疼痛難忍的王能放開了自己的腰,身體又猛地往前一挺,被馬山、王標背抓著的雙手往後伸成了一條直線,從他們的手里滑落出來,馬桂的雙臂月兌臼了,他自己弄月兌了自己的雙臂。馬桂仿佛沒有感覺到月兌臼的疼痛,他毫不停留,上前一腳踹飛了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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