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納轎車載著朝正夫婦呼嘯著奔向晶都縣人民醫院。半道上,倩堯看見上學的小劍,騎著新的捷安特山地車左搖右擺,不緊不慢,閑庭信步。
到了醫院,倩堯攙著朝正在後面貼著牆壁慢慢走著,和朝正體重不相上下的司機,急步走在前面,邊走邊盡職地喊著「讓開,讓開,領導來了。」朝正听了有些不舒服,但念及自己的眼楮,也沒說什麼。到了眼科門診,司機領著朝正夫婦直奔一位中年女醫生。那中年婦女醫術應該頗高,她的辦公桌前溜溜坐著一排病人。醫生和司機相熟,見他們來了,忙立起身迎了過來。司機也不和她寒暄,將情況對她快速簡單地說了一遍。醫生听完後,面色凝重起來,她忙轉身對那幾個病患說「不好意思,有緊急情況需要處理,請稍等」然後不等病患回答,就引著朝正進入了內屋。
一番望聞問切之後,女醫生額頭冒汗了。她很是不安地對朝正說「李鎮長,我醫術淺薄,查不出您眼楮出了什麼癥狀。要不,您到市醫院看看?」而朝正這一番折騰,眼楮又能看見點東西了,他一副無所謂地態度「不用,不用,又好了,可能是最近天熱,再加上酒唱多了,所以有時看不清。」倩堯听了不同意,對朝正說要听醫生的話,去市醫院檢查一下。朝正則不以為然,讓司機將自己先送到辦公室,再將倩堯送回家。司機和醫生也幫著倩堯勸說了朝正幾句,見他已定好主意,只好把他送去了鎮政府。朝正走後,女醫生和倩堯說笑起來,末了她大筆一劃,也開了一堆補藥,讓倩堯帶上。倩堯一看,不僅有醒腦明目的,還有補血調經的。
從那之後,朝正的左眼就三天兩頭地失明。倩堯著急,朝正自己也不那麼泰然處之了。半個月後,夫妻倆去連雲港市人民醫院檢查。車到海州過鐵路時顛簸,朝正心里不舒服干嘔了幾聲,司機見了很真誠地對朝正說「李鎮長,您早該去市醫院了,您的身體可不屬于您一個人的,那是屬于我們丑山鎮十好幾萬人民的。」
難得來一次市醫院,朝正就做了個全身大檢查。這一查,就把倩堯的眼淚查出來了。她拿著檢查結果,翻來覆去地看是不是拿錯了。丈夫的眼楮還不明不白,別的器官就跟著來添亂了,病例單上多了不少新病。朝正見了倩堯的樣子,心里也是一緊。他微顫著手接過檢查單一看,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肥胖之人該得的他全有了,此外還副帶糖尿病、冠心病。朝正心里一寬,訓斥起倩堯,「這有什麼哭的?鎮里一大半的人都有這毛病。」
主檢醫生須發皆白,快退休的年紀,他從檢查室里走了出來,倩堯和司機忙迎了上去,朝正則往走廊邊的長椅上一坐。醫生看看他們,問「是家屬嗎?」
倩堯忙點頭「是,是。」
「以後不能喝酒抽煙,也不要吃甜的、油性大的食物。」醫生面無表情。
「不喝酒?」司機接了話頭,「做領導怎麼能不喝酒?」
醫生看了看司機,說「不想活了的話,就盡管喝吧。」
「你,你」司機一听醫生言語不敬,額上的青筋就暴了起來「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們鎮長。」
「鎮長怎麼了?市長還生病呢。」老醫生也微微有些動怒。司機一听才醒悟過來現在是在市區,忙灰溜溜地退了回來。朝正見了,站起來走上前,「謝謝醫生,您說得是。」
從市里回來後,朝正煙不抽、酒還喝,他本來就不抽煙。倩堯每次說他要注意身體,他都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書記、鎮長哪個沒這些毛病?我比他們可強多了,好歹鎮里體檢時我還沒查出來。」朝正認定自己是填墊水塘時,讓太陽曬中了暑,體質才會有所下降。朝正畢竟是副鎮長,應酬場面多,難免要喝幾杯。這點,倩堯心里也有數。至于左眼,雖然基本上相當于看不見,但市醫院也沒說有什麼大礙。更何況這麼久了,除了第一次有些疼痛之外,別的時候只是略有不方便,別的沒什麼不適,既不痛也不癢,朝正就當自己老眼昏花了。
日子有條不紊地過著。昨天早上,朝正醒來,先看了三十秒天花板,然後翻身想起床,卻發現一覺睡得身上沒有一點力氣。他動了動手指,心想八成又是昨晚喝多了,就慢慢把手伸向床欄抓好後,把身體往里一拉,靠著牆壁的支撐,他小心翼翼地坐了起來。他晃晃腦袋,左右眼輪著閉了一下,一只模糊,一只良好,放下心來。他坐在床沿三十秒後,起身穿衣。穿戴完好後,他站在臥室中間閉眼默數了三十秒,就推門去上廁所。起床三個三十秒,是鎮辦公室主任和他說的。朝正最近有些惜命,做起來一絲不苟。好不容易走進廁所,正方便時,鼻子又開始流血了,朝正慌了神。他挪著笨重的雙腿走出廁所喊妻子。倩堯站在西面大路上,手舉著書包,往北面大喊,「小劍,小劍,書包,書包。」
桑塔納帶上朝正和倩堯再次趕到了市醫院,還是由那位老醫生主診。他一看朝正的臉色,表情就嚴肅起來。一番忙碌後,他讓倩堯走出辦公室,要單獨和朝正談談。倩堯一听,癱軟在地。司機忙扶著她坐到椅子上。朝正見倩堯害怕的樣子,于心不忍,就對醫生說「有什麼事,你就對我們夫妻說吧。」醫生看了看倩堯,沖朝正點點頭。醫生讓司機去外面等著,司機看向朝正,朝正點了點頭,司機面有不悅,但還是出去了。
分醫患坐好後,朝正直奔主題,「醫生,我,還有多長時間?」這一問,強忍著眼淚的倩堯哭出了聲。朝正心煩,罵了一句「哭,哭,就知道哭,我不死,也讓你哭死了。」倩堯听了淚水反而更多起來,她放開了嚎啕。醫生看著他們夫妻,停了一會對朝正說「也不像你說得那麼嚴重,只是在心髒部位發現一塊陰影。」
朝正听了愣住了,好像罵了倩堯一句也把自己的豪氣給罵沒了。好半天,他問「是癌?良性的,惡性的?」
老醫生的臉色有些發白,「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倩堯扯著朝正的胳膊,「朝正,嗚,哥,你,你,別說了,讓醫生說。嗚嗚!」
「哭什麼?誰還能活幾百年啊?」朝正又神靈活現了,他大聲喝斥,中氣十足。老醫生見了朝正視死如歸的樣子,面色微變,他說「是什麼還不能確定,要手術才能確診。不過,我還是蠻佩服你的,多少當官的平時威風八面,一听說身體不行,當即就軟得像只死蝦。你厲害,我還沒說話,你倒是先給自己斷上了。」
「哈哈,老先生過獎了,您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什麼沒經歷過的?」朝正突然有一股訴說的**「不管是槍林彈雨、農場監獄,我進進出出和自己家似的,連秦城監獄我都……」朝正看老醫生驚異的神色,警覺地剎住了話頭。有些話是要爛在心里的。
剛平靜了些的倩堯,見丈夫談笑風生,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里又一陣悲哀襲來,「朝正,哥,你,你不想我,嗚,也要想想小劍吧?」
「小劍」朝正轉過頭來看著倩堯,剛才沖天的豪氣已不見蹤影,柔柔的父愛充滿雙眼。若是自己真的走了,兒子怎麼辦?他還這麼小,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如果我真地走了,誰來養活他?他身體孱弱,性格溫和,別看在家里刁蠻任性,可在外面膽小怕事地很,如果我真地走了,誰會依著他,誰又能保護他呢?朝正的臉色灰暗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