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里近年才組織成立的拆遷隊,嚴守擒賊先擒王的古訓。他們拆不了馬海洋家,絕不蛙跳地拆別人家。而別的村民盡管心里稍松了口氣,但畢竟不踏實。拆遷隊是什麼人啊?和他們談誠信,還不如狗談不要吃屎。因此,他們也一個看著一個地,長住進了看護房。唇亡齒寒,這個道理他們還是懂的。馬海洋若是守不住,接下來就會輪到他們。就算不為了自個,光是村前村後住著這麼多年,也要出來支持一下海洋。于是,在這大敵當前的時刻,劍之晶村的養殖戶們,格外地團結。
拆遷辦的譚剛主任來種豬場三次,每次都是興師動眾,幾輛大卡車,上百號拆遷人,威風凜凜、氣勢如虹。而在這之前,副主任曹偉也不厭其煩地來過四次。
曹偉的腿傷養好後,自知在村子里混不下去,就借著父親的老門路進入鎮上新成立的拆遷辦。在鎮里,沒有大樹遮蔭的曹偉,迅速成熟起來。他做事低調沉穩,工作勤勞辛勉,沒幾年就從一個普通辦事人員成長為丑山鎮拆遷辦副主任。當曹偉帶著人東奔西跑火熱地拆遷時,馬海洋則埋著頭一門心思養豬。幾年下來,海洋不僅在劍之晶村後來者居上,成了最大的養殖戶,就是在整個丑山鎮,也是聲勢逼人,絕對地名列三甲。劍之晶村「馬海洋種豬場」總共二十排的豬圈,馬海洋一人就獨佔四排,三十幾間。
曹偉第一次來時,說鎮里規劃開發區,劍之晶村也在其列,村後的豬圈都要拆,拆海洋的豬圈,補償他1萬元錢。曹偉的話還沒說完,馬海洋就把他給轟了出去。曹偉邊往門外走,邊辯解道︰又不是我說的,我只是個傳話人,干嘛對我這麼凶。
曹偉第二次來時,說幫他爭取了一下,鎮里決定將補償費提高到2萬。曹偉說完又低聲懇求海洋保密,因為算起來,他的單間豬圈相當于賠了五百,而別人的卻只有一、二百。像小三周偉家,三間豬圈才賠了五百元,連蓋面牆都不夠。這次馬海洋沒有轟他,而是反問道︰那小三收下賠償金了?曹偉撅撅嘴沒有吭聲。馬海洋也不追問,只是讓他算算帳,看細分下來,建造一間豬圈光人工,五百能不能止得住,再算上每年的土地使用費,上交鎮里的管理費,到底應該是多少。
曹偉第三次來時,又提了價,3萬5,並直言不諱地告訴海洋這是最高價,拿了,一生平安,不拿,寢食難安。這就是**luo地威脅了。海洋的臉漲得通紅。曹偉不等馬海洋開口,接著說,「我知道3萬5的賠償太少,連地皮也買不下來」接著他話鋒一轉「但這是政策,若不是因為我在拆遷辦,你這個地方早被推平了。」
劍之晶村出去的拆遷辦主任,多少有些鄉土意識。曹偉很誠實地告訴馬海洋,他來問他的意見,不過是走走程序,因為是鄉鄰所以他多跑了兩趟幫襯著提了些價。而事實上,你答應拆,得拆,不答應拆,也得拆。如果痛快答應了,還有3萬5的補償,雙方皆大歡喜。若是不答應,那政府就會強制拆遷,你不僅得不到拆遷補償費,你還要倒給拆遷誤工費,搞不好還要被拘留,去坐牢。
馬海洋知道曹偉沒有危言聳听,也相信他說的等到換一個人來談時,那就是**luo的命令。到時,不管他是拒絕還是沉默,只要不是同意,那就相當于吹響了強制拆遷的號角。可是3萬5的補償費也太少了,自己苦心經營這麼多年,投了賺,賺了投,下去沒有五十萬,也有四十萬。兒子能娶上城里的俊俏媳婦,自己能在人前抬頭,不全靠這片豬圈做支撐嗎?眼看著要回收賺錢了,鎮里一紙公文就要將這地方變為一片廢墟。馬海洋豈能甘心?他深深地明白,一旦沒有了這些豬圈,他奮斗多年才得到的那點尊嚴轉瞬間就會煙消雲散。而他也將重回到那個任人奚落、隨人挖苦的年代。人啊,馬海洋感嘆道,活一輩子,不就是掙個臉面嘛?我是個普通老百姓,要想活得有尊嚴,不就得有錢嘛?普通人,有錢就有尊嚴。
馬海洋越想越煩惱,一邊是政府強大的壓力,一邊是以後無著的生活,兩邊都非他所想,但他硬是沒有丁點辦法。
曹偉這次和他講了很多,都是掏心窩的話。馬海洋听了心里雖然害怕恐懼,但表面上仍強硬地表示不行。曹偉沒再說什麼,只讓他考慮一天,第二天他再來。
第二天曹偉來時還帶上了錢。這次他沒有照常和馬海洋閑聊幾句,而是開門見山地說「海洋哥,拿上這些錢,明早之前趕快搬完吧。康書記已下了最後通牒,明早前沒搬完,譚剛主任就要有大動作了。」說到大動作時,曹偉的聲音拖得長長的。
馬海洋真地害怕了。在農村多年,他見慣了政府的雷厲風行,就拿計劃生育來說,扒房搬糧、結扎罰款,那真是說到做到,半點也不含糊。雖說現在宣傳社會文明了,時代進步了,工作不再像往年那樣雞飛狗跳了,但那是人們被動地自覺配合,而不是政府主動地變得文明,更別把這當成政府的軟弱。
這次,他沒有像之前幾回那樣強硬,更沒有追出門把錢丟給曹偉。他默默低頭抽上幾口老煙葉,就起身走出看護房。他要回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兒媳王慧一听就不樂意了,雖然沒說什麼怪話,但輕撇的嘴唇擺明了是嘲笑公公的懦弱。王慧是城里姑娘,中專畢業,人也長得漂亮,春暖白雲似的清爽,秋涼浮萍似的靈動。她能嫁給小學剛畢業的馬寶,全是因為馬海洋有幾十間豬圈,彩禮出得闊氣,1萬8千8百8十8元。中學老師一個月工資也不過三、四百,還時有時無的。因此這彩禮簡直就是史無前例。王慧連個「勉為其難」的譜都沒有擺,直接就同意了。
馬海洋斜眼瞧見了沒往心里去,他本人也是不願意被拆的。
海洋人老實,老實過分有時看起就是懦弱。但海洋表面上老實歸老實,骨子里卻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幾十年來,他在村里高不成低不就,說一句話能听見聲響,不說話也沒人想起他。好不容易,他現在有點身份地位,各家有些事能想著他了,你再讓他重回從前那種不慍不火,這怎麼可能?誰不喜歡被人尊重捧著的感覺?尤其是當他一想到以前幾次帶頭起哄,想在族中村上爭個臉面,最後卻都不得不灰溜喪氣地收場,他就更不願意失去豬圈——這個能讓他安身立命,盡享尊嚴的王國。
馬寶和父親是一個心思,甚至比他想得還要遠。他早就和媳婦商量好了,等爸爸再養幾年豬,把投入的錢都收回來了,他們就去新浦買房子,讓兒子揚帆去市里讀小學。
海洋老婆魏幽苑,名字起得書香氣,其實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既淳樸善良,又勤勞智慧,說白了也是膽小怕事、逆來順受的人。她勸丈夫,「他大啊,算了吧,有總比沒有好,你沒听大貫村那阻撓拆遷的,非但房子被拆了,女人還被打了一頓,而男人就直接關起來,到現在還沒放出來呢。」
王慧一听就不樂意了,她對在邊上興致勃勃涂鴉的兒子馬揚帆大吼了一聲「你畫得什麼東西?紙不要錢啊?」馬海洋看了一眼兒媳,伸手抱過孫子,沒有吭聲。小揚帆躲在爺爺懷里,瞅著媽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眼淚汪汪的。馬寶見王慧指桑罵槐,不樂意了,沖媳婦喊,「浪費紙怎麼了?我買得起。」王慧雖是城里人,但家庭條件一般,要不然也不會嫁半文盲式的馬寶。听馬寶這麼一吼,她不自覺地矮了半截。
魏幽苑一見媳婦陰沉著臉,馬上說「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來,小帆,和女乃女乃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幼兒園呢。」說完,她伸手接過孫子抱進了里屋。王慧見婆婆走了,也感到自個有些過分,就也往臥室走去看電視。臨到門口,她又心有不甘,回頭說了一句「爸,馬寶,也不都是那樣,我小學同學家里拆遷拆了好多錢的。」
馬海洋、馬寶看看她,又把目光轉了回來。王慧說完這句進了屋。
「大,這錢咱不能要,明天鎮里再來人,咱把錢還給人家,看他們能拿咱們怎麼辦。」馬寶鼓動父親。他知道大貫莊的事,那家是單門獨戶,哪像他們馬家,人多勢眾。
「嗯,啊」馬海洋不置可否,鼻子里哼了幾聲。
「大,現在文明了,不會像過去那樣蠻干了。」馬寶知道父親的顧慮,他鼓動道「大,為了孫子以後能到市里上學,也考個大學生,咱就,硬氣一回吧。」
提到孫子,馬海洋愛心泛濫了。自己這麼辛苦,除了想為自己掙個臉面,更多的不還是為了孩子嘛?一提到大學生,馬海洋就想到了李小劍、李朝正父子。李朝正走路橫腿架胳膊的佔著半條道,不就是因為有幾個錢嗎?而李小劍仗著他大那點小權勢,胡作非為不說就差無惡不作,而且還啥事也沒有,最最可氣的居然也人五人六地去上大學了。大學,能是他那種人考得嗎?想到這,馬海洋愈發決定不能吃這個虧。不為別的,就算為了下一代,他也一定要抗爭到底。我的兒子小學畢業,我的孫子一定要上大學。他拿定了主意,「嗯,我也這個心思。」話雖如此,他又想若是有個人比自己養得豬好,那該多好啊,或者自己不那麼急功近利,讓湯倩堯繼續佔著頭名,那也不錯啊。或者說,不管是誰,只要自個不是出頭鳥就好。海洋的心里敞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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