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跟你有什麼關系?
當林葉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隔著那一道半透半不透的紗屏,後頭的白衣男子笑了。
那笑聲清雅溫柔,隔著一整幅刺繡的踏雪尋梅屏,就像兩人之間,隔了一片茫茫的冰天雪地。
隔開了春花爛漫,春水無邊。
「的確是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葉城主答的坦然,坦然得幾乎都有些不合情理。
他說,「只不過,我就偏偏想要知道,不行嗎?」幾乎隔著屏風,林葉都可以感受得到這話語里透出的捉弄與促狹。
「我就是想知道慕驚寒究竟什麼地方如此特別,惹得天下紅顏為他幾乎斗亂了江湖,更想知道眼前的司徒小姐你,明明清楚他是這樣一個處處留情、用心不專之人,又為何執著不改。听聞江湖傳言,慕驚寒曾經身受奇毒,而司徒小姐曾為了救他一命,不惜將自己身體里養著的避毒蠱取出來,為他吸取毒血,使得你自己反倒中毒深重,險些為他丟了性命……這樣的女人,難道不值得我大費周章、請來一探究竟嗎?」
听葉無觴如此說,林葉沉默不語。
這人說的沒有錯,那司徒小姐的記憶當中,還真的是有做過這麼一件感天動地,舍己為情的事。
且說養蠱之人天生不畏懼各種蛇蟲毒性,也不懼怕世間奇毒,無非是因為他們自出生之日起,就會在自己的身體里種下一種名為避毒蠱。這種蠱蟲可以吞噬掉宿主血液里一切的毒素並且分泌另外一種劇毒物質在宿主的血液之中溶解,這種物質可以讓蠱蟲師百毒不侵,故而,厲害的蠱蟲師,不懼怕天下奇毒也正是因為這個。
但這類的蠱蟲通常不能離開宿主的血液,一旦月兌離寄生的軀體,或者宿主壽終正寢,那麼沒有原本的新鮮血液滋養,蠱蟲便會在短時間內死去。
果強行取出蠱蟲,蠱蟲師本身身體里的毒液性便會打破平衡,導致蠱蟲師自己完全無法承受,甚至在極短的時間被劇毒反噬而亡。
當日慕教主中毒深重,且毒性奇特莫辨,就連神醫蘇風也束手無策。
沒有辦法可想,司徒鸞鳶雖然性情溫婉,在關鍵時候,卻很有決斷。她自然寧可犧牲自己性命也一定救回會心上之人。所以割開手腕,引出避毒蠱,讓那蟲子貼在慕驚寒的傷口上吸取毒性,只短短一個時辰的時間,司徒鸞鳶便只剩下一口氣,她在避毒蠱也將近極限之前,才把它引回身體之中,而後便不省人事。若非有蘇風在施針幫她續命,只怕此刻世間早就沒了這麼一個人。
這舍身為情的段子,感天動地,被滿江湖的說書人那麼稍加潤色渲染,迅速便傳成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話,同時也是教主風流韻事之中,最為出彩的一筆。
可惜這行文感天動地,卻感動不了鈞天的大教主。
或者說,其實這個男人也並非沒有感動。
但也僅僅——就只是感動了一下。
感動完畢,那就一切照舊。
沒有人會一直活在感動里不是嗎?
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感動出來的。
在林葉看來,這叫本性難移。但對于當時的司徒鸞鳶來說,必定傷心欲絕。
他舍命相救的男子,所能給她的愛,少得著實可憐。
看著踏雪尋梅的刺繡紗屏,茫茫冰天雪地之中,一個披著白色錦裘的女子手持一支鮮妍紅梅……
林葉笑了笑︰「既然葉城主將我和慕驚寒的過往如此感興趣,那必定也已經知道了很多。如此……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細節,必須要向我這里探究的。所以我猜,你所謂的探究,其實也並非要問我一些什麼。語氣說是想要知道,不如說是想要測試,對吧?」
「比如?」
「比如……你大費周章讓人把我帶來此處,可能只是想看看——他的反應,又或者,我的心情?」
林葉大膽臆測,並將這份猜想說了出來。
其實,坦白而言,對于葉無觴此刻的心態,她真是一點也不能把握。
她可不認為,名滿天下的天機城主,如此浪費力氣抓一個人過來,就只為了滿足一下八卦私心。
然而偏偏此刻與對方隔著一道屏風,想從眼神表情里試探對方,都做不到。
這個葉城主似乎很享受做一個旁觀者的感覺。
是不是用一副充滿睿智的目光,在別人看不見的情況之下,去觀察他所想要觀察的一切,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亦如現代社會里那些成功人士上位者,總喜歡端坐于幾十層樓的高位,俯覽眾生。
要如何才能讓他走出來與自己相見呢?
林葉在心里默默思忖,繼而開口。
「人常說,旁觀者清。通常來講,看得越清晰,就似乎越能參透世人的愚鈍無知,而自己,不染塵埃,獨坐成佛。葉城主,您派人請了我來,既說是想要一探究竟,如今又端坐與屏風之後,是否……也是這個心態?」
紗屏彼端的那人,默然不語。
良久,才道了一聲「你倒有趣」。
「我若不出來與你相見,便是我孤高傲慢,自不量力,自詡堪破世事,妄想比擬佛陀、妄想俯瞰眾生嗎?」
「不敢。」林葉展顏一笑,卻略帶著那麼一旦小小得意的神色,比那雪中的點楮之梅還要美麗幾分可愛幾分,「我只是在夸贊葉城主境界高遠,是褒,不是貶。」
「就算你所言不假,葉無觴是個傲慢之人,就喜歡自不量力,就偏愛自比神佛笑看眾生,卻沖著你這一番話,倒也還是願意見一見你。」
他話音未落,一道白影卻翩翩而動,繞過屏風,直走到司徒小姐的跟前站定。
那是他們人生中的初次相逢,此後的許久許久,林葉也都清楚記得「葉無觴」這個名字。
只因為……他有一雙看透世事的眼,卻帶著一種游戲人間的笑。
特別讓人難忘。
他對她說︰「沒有想到眾人口中溫婉可人的司徒小姐倒是很擅于言辭激將,這般喜歡賣弄聰明,倒是讓人意外了。」
林葉看著葉無觴,她也意外。
眼前這個男子長身玉立,一身雪衣上是暗銀紋的刺繡,長發松散輕垂,鳳眼微挑,眉目如畫,富貴逍遙。
她只听說天機城主葉無觴是個名滿天下的大富商,有錢人,方才多加了一個無聊八卦男的印象。本以為這麼喜歡躲在暗處探听別人的私事的家伙,必定市儈而又無賴。
卻萬沒想到一個整日與金錢打交到的生意人,卻會長得這樣……縴塵不染。
這人極為矛盾的,既有著一種恍若神仙的縹緲之姿,卻又衣著華麗考究,行止之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慵懶矜貴。
明明看來風骨似畫如仙,卻偏偏佔盡了那人間最最繁華之景。
他轉身,微束起的墨色長發在身後形成一個淡逸的弧度。
「想不想坐下來,喝一杯茶?」
他幾步走向窗旁的紫檀茶桌邊,竟當真親自動手泡起茶來。
「用今晨的風晞之露與北國冰原山顛的寒雪松針泡出來的清茶,味道獨特,中原罕有,錯過就可惜了……」
林葉看著他站在半開的窗格旁邊,修長手指嫻熟動作,細潤青瓷茶盞里,淺淺碧色的茶湯,升騰起裊裊霧氣,隱約的竟似可以氤氳出一室茶香來。
既然是錯過可惜的東西,自然沒有不喝的道理。
更何況,其實好茶賴茶對于此刻嗓子干渴到幾乎冒煙的人來說,根本就沒有什麼差別,現在的林葉,看見一盆大井水都會撲過去死灌!
「要喝!我這一路顛簸過來,還真是渴得很了。」
她幾步走過去,正要將那茶盞接過,眼睫開合,目光上移的瞬間,卻看著那位葉城主的目光正沉凝的盯著自己。
這人長得實在清雅好看,眉眼輕垂之時,仿佛有種說不出的繾綣溫柔。
只要他盯著你看,你便總有種恍惚仙境的錯覺。
林葉收了收心神,可不想被什麼美色蠱惑。
再去細看那一雙狹長上挑的鳳眼,便只覺得蘊藏了一股叵測的妖氣,乍看去是目光細潤,卻能無聲無息滲透人心底,刺著人的魂魄。
什麼繾綣雋永都是假的,那目光深處的洞悉與凌厲,才是真……
林葉被他看得心頭一顫,也不知哪來的第六感,隱隱的似乎就覺得似乎不妙。
難道會……有什麼危險嗎?
要接茶杯的手就那樣無端在半空當中停了一下。
林葉用著司徒小姐那雙顧盼生妍的明眸與葉城主對視,自己的內心卻在暗搓搓的陰謀論著︰臥槽,這貨不會是想要殺了我吧?!怎麼渾身有種冷颼颼的恐怖感覺?!
但只一瞬之間,葉無觴卻將手里的茶盞略往回收了一收,淡淡說道︰「這茶水不干淨了,我幫司徒小姐再換一盞。」
他說了這話,林葉才注意到,因為一旁的窗格半開,不知這茶水當中何時竟被風吹進了一朵淺紅色的小花瓣,正打著旋轉,輕輕漂浮在淺碧的茶湯之上。
「……花瓣而已,不妨事。」
林葉卻趁著葉無觴還沒有收回茶盞,拿過來看了看,繼而想也不想送入唇邊!
心里暗想,難道只是想要再換一杯茶給她?
若不然,又能有什麼玄機?
司徒小姐這身體自然是百毒不侵,茶水里下毒當然是不可能。
心里惴惴,想東想西,言辭之間卻沒有絲毫妄動,也不知這直覺究竟是怎麼來的。
但願是……理解有誤的……吧?
在她前世作為林葉的那一輩子,不過是個經商略有心得的小生意人,偶爾愛好個極限運動,追尋一點刺激,若論起與人打交道來,最激烈的也不過是生意場上的小小談判,圓融通達察言觀色的時候還比較多,該要到了錙銖必較的環節,詞鋒稍微犀利一點也是有的,間或偶爾做點手腳搶幾單小生意也還在可以理解的範圍之內。
若說殺人越貨的事情,那可是從來想都沒有想過。
如今無端穿越,亂入了這異時空的江湖世界,真不想和什麼打打殺殺血腥的事情沾上邊……佛祖在上,求保佑啊……
林葉一邊蹙眉思索,一邊把那茶水一飲而盡,抬頭再看向對方,刻意的想要緩解了這不太尋常的氣氛,便問道︰「能換個大點的杯子不?量少不夠喝。實話說,我最近身染風寒,咳嗽胸悶,常常口干舌燥。被你的人抓來這一路顛簸難受,剛剛說了那麼些話,真是渴的不行了。」
葉無觴默然。
口渴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自然是理解的。
只是……寒雪松針畢竟不是一般的水。
他在腦海中搜腸刮肚想了半晌,最後在心里默默送她「暴殄」二字。
早知江湖傳言真假莫辨,只是沒有想到這次的偏差實在大了一點。
他听那些江湖人口中所形容的司徒小姐,似乎……應該……一定……不是這樣的。
都說司徒小姐通曉琴棋書畫,懂品茗,擅歌舞,是一個美麗有才情且溫婉怡人的女子。
可眼前這一個,相處這半晌,倒是只見口齒伶俐,或許還有點粗率,卻怎麼也看不出半分溫婉怡人的影子來。
手下的人該不會是抓錯了吧?
林葉見葉無觴半晌不說話,也不肯給自己換個大點的杯子,渴的嗓子里冒煙,便往前多走了幾步,一抬眼卻正迎上葉城主探究的目光。
不禁開口說道︰「天機城主富甲天下,不會連水都舍不得讓我喝吧?」
葉無觴此刻再想是不是抓錯的問題,顯然沒了意義,他緩了緩神,召來侍女換過一套茶具,重新泡茶來給這位司徒小姐解渴。
杯盞雖比先前大上許多,但到底是葉無觴府上使用的東西,沒有不好看不精致不處處彰顯一個「錢」字的。
林葉看著送上面前那只剔透的紅瑪瑙茶杯,又大又實用,開口贊道,「這個好,這個夠大。」
言罷,便也不拘什麼茶水的好壞,只結結實實又灌了兩大杯下肚,這才心滿意足︰「果然好茶,太解渴了!」
唯換來葉城主的無言以對︰「……」
其實,林葉也不是不懂品茶,至少原本的司徒小姐對于品茗這方面十分了解,要她此刻把這寒雪松針的好處出個子午卯酉並非難事。可她一是覺得這葉城主心思叵測城府又深,插科打諢原比正經說話要來得安全。
在林葉猜想,這人八成就是因為太過富有,所以閑極無聊,鬼才知道他會干出點什麼要命的事情。小心為妙!
總結一下那應該就是︰土豪的世界,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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