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買完單來到車旁,她已穩穩地坐在了駕駛座上了。
「成麼你?還是我來吧。」
「怕麼你?不怕就上車。」她頭一輕擺,一記似笑非笑的眼風也甩了過來。
我只好模了模鼻子,坐上了副駕駛。心里踅模,剛還吐得要死要活的,這麼快就沒事人似的,嗨,這小娘兒們,沒那麼簡單。
剛一坐定,輪胎就因要逃離與地面發生了尖銳的撕扯聲,車子一個掉頭後,便如離弦之箭射向了夜的深處。
也許是因為朝市中心駛去,也許是因為有美人在側,這時的冬夜已不再讓我感到幽深陰寒,它仿佛變成了話劇舞台上最後面的那塊背景幕布,天鵝絨般的,在逐漸增多起來的車燈路燈和霓虹的交相輝映下,竟也泛出了一層溫軟的淡淡天光。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目不斜視,雙眼只盯著前方,甩了一輛開得挺野的suv後,才微笑著應道。她車技很熟練,車感也好,但開得實在凶悍潑辣,一路過來,幾乎是逢車必超,有兩次超得讓我都覺得心驚肉跳。
「我說,就算咱倆是在私奔,可這一時半會兒,也沒追兵啊,犯不著這麼玩命兒跑吧。」我故作輕松地勸著她。
她撲哧一笑,沒搭理我,繼續疾馳如風。
我只好側著身抓了車門上緣的拉手,接著調笑道︰「我保證,到了地兒,不逃跑不反抗不喊救命,咱這會兒就慢點,成麼。」
她依然只笑不語。我正思忖著接下來該如何勸她放慢車速,突然,她猛地把頭探到了我的眼前,也就一掌之距,伸出半截舌頭,擠出了一個鬼臉,稍頓,又迅速扭回坐正。我猝不及防,驚得本能地往後一躲,「砰」地一聲,後腦勺結結實實地砸在了車窗上,生疼。
見狀,她咯咯嬌笑不止,嗔道︰「讓你胡說八道。」
我一邊揉著腦袋,一邊裝著呲牙咧嘴地苦笑道︰「成,成,我閉嘴還不行麼。唉,反正今兒我這堅守了24小時的清白之軀,遲早都得毀您手里,只求您別毀得血肉模糊的就成。」
說完,坐正了,靠倒在椅背上,真不再說笑了,主要是怕分了她的心,保不齊她老人家又會整出什麼驚險古怪的招兒,那可是真的要命。
也許,那陣子真的是乏透了,不知不覺里,我竟然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還在車上,車子停在了一個路邊,仿佛粥鋪門前的那幕在重演,只不過我和她對調了位置。
「啊,這哪兒啊?我怎麼睡著了。」我的聲音有點稠,似乎還沒醒透。
「下去你就知道了。哎,咱倆一比一,扯平了啊。」
「啥扯平了?」我清了清嗓子,坐直了,不解地轉頭問。
她只合起雙手托在腮邊,略一歪頭,比劃了一個睡著的姿勢,我被她的樣兒逗樂了。
她熄火下車,來到了一個拉下了的卷簾門前,開了鎖,回頭見我還在車里發愣,便招手讓我過去。
我推起了卷簾門,她又用鑰匙開了露出來的玻璃旋轉門,然後徑直進去。好些個 啪聲後,眼前剎時燈火通明,我眯著眼適應了一會兒,驀地認出,這不正是我第一次見著她的那個酒吧嗎。
「你,嗯,這家吧是你開的啊?」我真有點亂了,這太出乎我意外了。
「嗯——」她自顧自地去東邊開開又去西邊摁摁,一會兒,輕柔的音樂聲也響了起來。我緊跟了幾步到了她身邊,「怎麼今兒沒營業啊?」
「前幾天歇了,準備重裝一下。」
「那什麼,那天晚上後,我又來過好多次了,怎麼從來就沒見著你?」
「嗯,我知道。」
「知道!知道,你怎麼不出來見我呢?」我有些模不著頭腦了。
「你又沒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來找我的。」她嗔笑道。
「你——」我一時語塞,然後佯裝氣急敗壞地樣子,從後面一把摟住了她,「你不知道是吧——今兒就讓你知道知道——」
她一個躲閃不及,讓我攔腰抱在了懷里,笑著掙了掙,可哪里掙得月兌我的魔爪,只得立住任我抱著。少頃,拍了拍我的手掌,柔聲說︰「別鬧了,剛吐得一身味兒,我要換衣服去了。」
軟玉盈懷,實在不舍,但她這麼一說,我只得松開。男人可以,但絕對不能急色,而有度,不算下流;急色而悖行,實在沒品。
「你先把卷簾門拉了吧,再隨便坐一會兒。」說完,便朝吧台里的後門而去。沒一會兒,拎著兩個瓶子來到我的座前,笑嘻嘻地在我眼前輕輕一踫,「給你,一會兒可得還給我好故事。」接著,又轉身從那後門離去了。
哈哈,不用細看,定是一瓶伏特加,一瓶二鍋頭。
我不會調酒,從吧台那兒翻出一個大號的量杯和倆高腳杯,然後把倆瓶兒都開了,只管對著量杯一股腦兒的全混了進去,舉起量杯晃了晃,再給倆高腳杯各注了大半杯。
她這回進去的時間可不短,直到我把那大半杯慢慢抿完,才見她出來。還是一身緊身的高領毛衣和仔褲,只是顏色變了,頭發在腦後松松地挽了個髻。過來望見我台桌上的傢伙什,撲哧一笑,搖搖頭,在我對面坐下。
幽幽的燈光下,一股甜甜的體香開始在我身前彌漫,還越來越濃,似乎正穿過我周身的每個毛孔,向我丹田處匯集。熱,我月兌去了外套,扯松了領帶。
我知她剛才笑什麼,指了指台桌嬉笑著說︰「我只會**,不會調酒,這麼喝,成麼?」
她又撲哧了一聲,也不說話,端了台桌上另一支杯子,和我輕輕一踫,干了。「故事呢,想好沒有?」
我只好也一口干了,感覺這酒沒經過腸胃似的,好像直接就澆在了丹田上。那地兒,原本就已鼓脹脹滾燙燙的,哪里還經得起這杯高濃度的酒精?我幾乎要哼出聲來了,額上已見汗,腦子里哪還有什麼故事,就剩那事了。
「嗯,這個——」
看著我這副期期艾艾的模樣,她扭過頭去,直捂嘴。
說實話,我喜歡辦那事之前能有點兒故事,這樣,那事辦下來,也會美妙得像個故事。盡管幾年的江湖廝混下來,我已成了一只沾滿了污水的鳥人,可每到情動時,還是忍不住地要扇扇翅膀。
有酒,很****的一種液體;有女人,很漂亮的一個女人。此時,很****的液體正被一杯杯地注入到這個很漂亮的女人體內,慢慢地又在她的兩眼中匯集,匯集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深,我知道,這就是我今夜深不可測的江湖,我這個鳥人又飛不動了。
我丹田處有火焰在蔓延,她雙眼的江湖似要決堤,我倆都想蒸騰出一片五色的雲彩。然而,我們都在等,等一個契機,一個水火相濟的契機。因為,我倆都是人,還都是自己挺在乎自己的人。
音樂像個听牆根的,正變得躡手躡腳,旋轉燈則似個偷窺者,轉悠得有些急不可待,而被喝干的酒杯則洞開著干渴的嘴巴,喘息出一股股的酒氣。我倆近在咫尺,彷佛氣息相聞,可又彷佛中間隔了一層薄薄的玻璃,急待契機來輕巧一擊。
越來越熱,腦汁兒都烤成了漿糊,干脆,一步跨過去算了,我兩眼死死地罩住了她。她的頭臉微垂,目光已不再和我相接,只是盯著自己一只放在台桌的左手,蜷起又張開,似乎正在思考著如何給這只手找個更好的安放處。
燈光無可奈何地盯上了這只不知如何安放的小手,並在不遠處的牆壁上投下了一個手影,一眼瞥過去,忽地宛如一只惴惴不安的小兔,大拇指一屈一伸的,像極了等待聲息的兔耳朵。我靈機一動,提示她看牆上的手影。她一眼掃去,並沒有反應過來,疑惑地轉眼看了看我。我沒說話,只是笑著用手也在牆上比劃出一只狼頭的手影,張開大大的嘴巴,且作出一副撲咬的樣子。她看明白了,開始挪動著她的小兔躲避著我這狼頭的撲咬,嬉笑著躲來閃去,當然,最終還是給狼頭一口咬住了。
契機給咬住了,我就絕不會松口。
就這樣,我緊緊地攢住她的手,轉過了台桌,坐到了她的身邊,並用另一只手攬住了她。她沒有躲避,也沒有害羞,只是靜靜地,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做著這些。我急不可待地吻了過去,用舌尖努力了幾次,可並沒有感受到她的回應。我有些詫異地抬起了頭,見她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頓時泄氣了,松開了她,有些自嘲地把自己撂翻在了沙發背上。嗨,這妞兒,怎麼回事?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輕聲道︰「我給你唱首歌吧。」說完起身,去了另一邊邊的演藝角落。
不久,歌聲響起,唱得是黃小琥的「沒那麼簡單」。
她的嗓音比黃小琥要柔要亮,從音色上來講,並不適合演繹這首歌,然而她的技巧很棒,以氣帶聲,此時寂靜空曠的酒吧就像一個音效很好的錄音間,一個都市女子的情路婉轉心路滄桑被她詮釋得很是淋灕,從感傷、期盼,到糾結、無奈,從自譴到自釋,再從紛亂到淡然,可最終收尾處的半顫滑音,卻又仿佛是一不小心,從新痕間劃出了舊傷。
音樂有時像條船,來來回回地擺渡現實與虛幻。
隨著起伏回蕩的歌聲,我有點恍惚,她有些單薄的背影看起來就像在山重水復間,用盡全力地跋涉流浪。我听得心靜了,又心動了,再心疼了。如此投入,她在為誰而歌?為我?為自己?還是為了這來了又去的黑夜?她才是個有故事的人。
我慢慢地走了過去,很溫柔很小心地把她從背後擁在了懷里,雙手極輕柔極規矩地環在了她的腰間,和著拍子,緩緩地帶著她輕擺起來。我敢對上帝發誓,這會兒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邪念,只是想讓她感受到一個擁抱,體會到一份依靠。
我听過這首歌,但不熟更不會唱,听著听著,我情不自禁地用了低八度隨著她和唱起來。
就這樣,在一個不知所終的夜,我抱著一個也許會不知去向的人,給了她一個也許是來歷不明的肩,一起唱了一首不能釋懷的歌,還一連唱了三遍。
「我喜歡你。」我終于說出了這句我從不屑去說酸詞兒,此情此景,確實身不由已情難自禁。
「我唱得好听嗎?」而她只如是幽幽一問。
說罷,去了控制台,換回了原先的音樂。轉過身來,已是一臉平靜。
「還能喝嗎?何生心——」
何生心——是我的名字,她怎麼會知道的,我頓時木然呆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