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將近十年未曾回來,但我對去家的路卻是一分都沒有陌生。
走在熟悉的泥道上,回想起上次離開還是我十四歲時候的事,我不由得生出萬千感慨來,開始能看見村子時,我愈激動得心髒一陣抽搐。
這里是我家!
進了村子,沒走幾步我就見到一些認識的人,他們都比以前要老了,看到我和常青,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並沒有認出我來。
我和常青的打扮仍然一看就是當兵的,這是多年的習慣,讓我改變成傳得隨便起來反而會不舒服。那些村民顯然只是在意為什麼會有士兵跑進村子,而不是現老趙家理應死去多年的大女兒怎麼跑回來了。
村民們的反應,更讓我了解到我與出去時的外貌差距有多大,也因此對即將和父母見面愈忐忑。
我家的院子還是和以前一樣,用稀稀疏疏的破敗籬笆圍著,泥地里時不時鑽出一些說不出名字的野草。門應當是不上閂的,村里都是自己人,不必擔心偷盜之類的事。
不過也有不同,原本家里只有一只老母雞,但現在里頭有好幾只小母雞和一只昂首闊步的大公雞在院子里啄食。我仔細用眼楮尋了尋,沒見著當年給家里帶來了唯一雞蛋來源的老母雞。想想也對,它原本就老得快下不動蛋了,活不到今天實屬正常,我仍覺得怪辛酸的。
常青從我的表情中讀出這兒就是地方,他對我笑了笑,道︰「你先進去吧,等時機合適了再出來喊我。」
我對常青的這份體貼很是感激。
我猶豫了一小會兒,才穿過籬笆走進去,推開那扇松垮垮的舊木門,如我所料沒鎖。
我先大聲喊爹,再喊娘,然後喊黑子。
廚房的方向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我就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氣喘吁吁地跑了出來。
盡管變了不少,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黑子。她個子比我矮一些,身材清瘦,但比我稍微豐滿一些,相貌出落得也端正漂亮,雖仍有些稚氣未月兌,但瞧得出來挺像娘的,是那種不算大氣的相貌,卻含著一股與眾不同的溫婉。
黑子的皮膚白皙,我和她的手腕擺在一起,簡直是煤炭與皓雪的區別。
我注意到黑子還是待字閨中的型,只怕尚未出嫁。這個年紀有些遲了,不知是什麼事。
黑子愣愣地盯著我好久,我在重新見到她的一刻也說不出話來,胸腔里涌動著無數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想念、驚喜、陌生、緊張等等交融在一起,化為一股酸楚流遍全身。
接著,黑子的眼楮里閃出了淚花,她不置信地試探似得對我小聲道︰「姐姐?」
我趕緊和瘋了一樣地點頭,黑子撲到我懷里,她的眼淚統統掉在我穿著的男裝上,浸出一小塊顏色略深的印記。
黑子小時候的女乃香已經不見了,取之以待的是一股少女的清新的氣息,聞起來很舒服。我摟著她,想起以前為了取暖經常像這樣摟著她睡,我的眼眶也濕潤起來。
我們擁抱了不知道多久才分開,黑子一邊擦拭著未干的淚跡,一邊急切地道︰「姐姐你在家等,我去把爹娘叫回來。」
「我帶了個隊友回來,是很靠的人,」我對她道,我想應該替常青打個招呼,「他知道我是女的,一直照顧我,不必擔心。」
黑子連忙慎重地點頭,「姐姐你信得過的話,一定是要好好招待的。」
「那我先請他進屋,」我琢磨著道,「茶還在老地方嗎?」
「還在。」黑子回答,她似乎因為我不能立刻坐下來休息而滿臉歉意,「姐姐,我馬上回來,不會等很久的。」
說著,黑子提起裙角跑了出去。
我跟在她後面走出屋子,把常青帶了進來,然後自己模去廚房倒了兩杯茶。
我家大堂里放得還是那張長方形木桌子,它看上去比我離家時更破舊,好在四個腳還算穩當。
常青抿了一口茶放下,用食指的關節在桌面上某個明顯是小孩弄得刮痕上扣了扣,問道︰「這是你干的?」
「呃,嗯。」我不大好意思承認了,「我爹剛把桌子做好的時候我刻的,好好一張嶄新的桌子就多了傷痕,我爹差點沒把我打死。」
當時我大伯還沒有應征入伍,他剛教我寫了幾個字,我爹當然是不會給我這麼個丫頭買正規的毛筆的,我就自己舉著樹杈小刀片到處亂畫亂刻,最後刮花了這張桌子。
現在想想,甚為懷念。
門口響起密密麻麻的腳步聲,我心知是黑子帶著我父母回來了,趕緊把脖子拉長打算看著,誰知一抬頭竟現,常青坐得比我還直,跟學堂里等先生的小孩子似的。
我娘率先沖了進來,看到她的一瞬間,我又眼眶一陣熱。娘曬得黑了,樣子也老了,不知是不是這些年收成還不錯,她長胖不少,和以前的樣子不一樣了。她是我的娘親,我簡直想要撲過去抱她。
但娘動作比我快,她的目光迅速在我和常青之間移動了一下,然後迅速奔向常青,激動地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道︰「女兒!這些年你真是長俊了不少!都瞧不出是女孩兒了!」
我︰「……」
常青顯然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出,表情很難形容是尷尬還是別的什麼。
我此刻特別想拿個鏡子照一照,我這些年到底是長成什麼樣了?!難道我已經爺們到比常青看起來還不像個女的嗎?
爹緊隨娘之後進屋了,他的手臂和小腿上還沾著泥,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對我露出一個沉穩和善的微笑。
……但我突然拿不準他是作為父親對女兒笑,還是作為長輩對女兒的戰友笑。
我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對我道︰「回來了?」
「嗯,回來了。」我回答。
我爹從小就是家里的頂梁柱,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偉岸的,盡管皺紋此時也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但卻有有一股歲月沉澱下來的鎮定平和,給我一種心安的力量。
我娘這時才覺氣氛不對,她好像認錯人了,惱羞成怒地對著我的後腦勺來了不輕不重的一巴掌,罵道︰「叫你不開口說話!死丫頭!下次還敢不敢一聲不吭地走了!」
娘罵著罵著聲音軟了下來,開始用袖子拭眼角,「你要是沒了,讓娘怎麼辦……」
晚上,娘和黑子兩個在廚房里忙活了好久,我想搭把手竟被趕出來了。
吃飯的時候,娘和黑子差不多不停地在給我夾菜,尤其是黑子,都快把她的碗都倒到我碗里了。就算我一向胃口大,也吃不了這麼多,只好拼命再夾回去。
我不曉得家里最近的年景怎麼樣,但這麼多肉菜絕對趕得上一頓年夜飯。我惶恐不已,生怕自己耽誤了家里。
「黑子,別光給我夾,你自己也快吃。」我把兩塊娘夾過來的紅燒肉飛快地放到她碗里。
娘忽然道︰「別喊黑子了,二丫頭有大名了,叫梨花,以後喊梨花吧。」
我一愣,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初春將至時那一樹的潔白。這個名字,和黑子挺合適的。
我妹妹低著頭,紅著臉,低聲說︰「姐姐從小喊慣小名了,我也听慣了,姐姐仍舊喊黑子吧。」
「這名字蠻好听的,不錯,襯你。」我伸手去模她的頭,「以後我還是听娘的喊你梨花。這是我的錯,你到底是大姑娘,喊黑子不像樣子。」
梨花乖乖地任我模她,臉更紅了。
娘又抱怨道︰「這名字原本你爹替你起的,你不在就給二丫頭了。誰讓你亂跑,現在連大名都這麼野,沒個女孩兒樣。」
我不搭腔,「嘿嘿嘿」地干笑了幾聲。
我想有些事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我覺得我更適合當「刃」,而我妹妹才是梨花,干淨,溫柔。
我是打算住下來的,我和梨花還以在一起睡,沒什麼不方便。但常青有些麻煩,按往常我家是住不下的,幸好我不在的這些年,爹在旁邊多蓋了一間小屋,收拾收拾正好給常青住。
晚上睡前,我舉了支蠟燭,去爹娘房里。
爹去收拾柴火了,只有娘在做針線,她的眼楮不比從前,穿針引線時一直眯著眼楮,還失敗了好幾次。
「娘。」我喚了一聲。
娘抬起頭,看看我,拍了拍她身側,讓我床邊坐。我走過去坐下,娘伸手模我的手臂,很輕很輕地模,像是怕我會消失掉一樣。
我問她︰「娘,梨花怎麼還在家里?沒定親?是不是有些晚了?」
梨花長得那般周正,當年村口李寡婦的女兒秋娘比她丑不知道多少,還是我們村的村花。我是不信梨花沒有人家來求的。
娘放下針線,接著深深地嘆了口氣︰「怎麼沒定,定過兩家了,梨花運氣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今天更的晚了……
tat因為有點拉肚子……我果然不該在姨媽期吃冰西瓜跪——
非常感謝天天天晴妹子又扔了一顆地雷,麼麼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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