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常青所料,御令沒過兩天就下來了。任楓將軍攜軍出兵江南東道,並護送武康公主前往蘇州。
這一下,軍營里簡直算是沸騰起來了,從上到下,幾乎個個都在議論武康公主。
說實話,我能理解。
兵營里這麼多年來來去去的都是一身臭汗的男人,這成百上千的兵,尤其是還沒成親的,看到女人都兩眼放綠光。
按照我手底下一個小兵的說法,只要是個女的,無論多丑,他都能憑氣味兒聞出來。
這明顯是吹牛,我在他面前晃了五六年了,也沒見他什麼時候聞出來過。
原本去蘇州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誰都想打了這麼多年仗後好好安生幾天,不願意再出征。但自從公主隨同的消息一出,跟將軍剿寇立即成了個眾人爭搶的好差事。
所有人對公主的想象都是天仙大美人,因此格外神往。當然也不是所有士兵都妄想癩□□吃天鵝肉的,公主高攀不上,公主身邊總要帶不少宮女吧,里面總有低等宮女吧。
我朝宮女年滿二十五歲才能出宮婚配,不過軍營里的漢子當年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小伙子,這麼多年模爬滾打早已青春不再,若能趁機撿個媳婦兒,絕對是件天大的喜事。
一時間,鋪天蓋地的有關武康公主的傳聞就在軍隊里散播開來。
這種京城里皇室宗族等男歡女愛愛恨情仇的八卦,找許文總是沒錯的。我也愛听這類故事,晚上一群漢子逮住許文嘮嗑的時候,趕緊湊過去听兩耳朵。
許文有點人來瘋,見人听他說話就激動,恨不得拿條驚堂木說書。
「武康公主三四歲的時候,她的生母就死了,被交由另外一個妃子撫養。自古後娘比不上親娘,武康公主自幼被後娘冷落忽視,有時被關在小書閣一關就是兩三天,好讓養母眼不見心不煩,中間只偶有宮女進去送吃食,這養成了武康公主喜好讀書的習慣。」許文唾沫橫飛地說道,他臉上的表情雖話中情節的展不斷變換,「但若是因此,你們以為武康公主同上官雲錦小姐一般是個才女,那就大錯特錯了!武康公主毫不辜負她封號中的‘武’字,別的不看,單愛兵法,甚至還試圖自學劍法。大家都知道,當今聖上幼時也極愛武藝,尤其是劍術兵法,他得知此事很高興,當著數位妃嬪和皇後的面道︰‘此女肖我。’」
「不會連臉也像吧?」一個赤著膀子的大漢問道。
「聖上龍顏天貌,貌似聖上有什麼不好的?你說話小心點!」許文被打斷很不高興,怒瞪了他一眼。
其他人紛紛催著許文往下說。
許文接著道︰「聖上說了這句話後,便對武康公主極為寵愛關心,武康公主的地位亦隨之大為提升。但受寵之後,公主的性情跟著大變了!此前,這位公主不惜說話,整日整日獨自看書練劍,說是孤僻也不為過。此後,她沒幾個月就變得囂張跋扈,動不動就掌摑宮女,與人動粗,還險些將安宜公主推入池塘,簡直惡毒。不過,聖上對她實在寵愛有加,對這些事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頂多閉門思過,從不大罰,武康公主則愈為所欲為起來。」
「毒婦!」一名男子罵道。
「說了半天,武康公主相貌到底如何?」另一人也追問。
前一人搶在許文之前道︰「舞刀弄棒的粗婦,能漂亮到哪里去?」
我作為一個親手砍死過無數突厥大兵的舞刀弄棒的粗婦,默默看清的那人的臉,決定一有機會就罰他去洗衣服。
許文道︰「相貌嘛……金枝玉葉的美貌,自然不是凡夫俗子能窺得見的。」
這意思就是他不知道了。
其他人大為掃興,連說散了。
我便也回帳篷去了。我今日剛與將軍提起我妹妹能否隨軍的事,將軍沒多考量就答應了,只叮囑我別讓其他人曉得,否則其他人只怕也要鬧著帶他們的老娘老婆女兒的。
但其實這事兒八字也沒一撇。
我不過是提前通個信,想給梨花找個出門瞧瞧的機會,一輩子留在村莊里,未免太過憐。
萬一梨花不願意跟著我,我也不會強求。
將軍說,這兩天便要啟程,若我要帶我妹妹,早點接上。
我第二天一個人就快馬加鞭地回家一趟,爹娘一見我就要把我上次走前偷偷塞在他們枕頭底下的錢袋還給我,我實在推拒不過,假裝收下,臨走時又偷偷放在灶台上了,娘煮飯的時候立刻就能看到。
我這個女兒,沒什麼好的,白惹爹娘擔心了半輩子。送些錢回家,與其說只是回報爹娘,更多的還是要安我自己的心。
梨花很意跟我走,娘有些猶豫,後來是爹做主敲定的。
回來時不敢讓梨花騎馬,就把她抱到馬上,我在下面牽著韁繩,一路往回走。
梨花怕我累著,但除去時不時給我唱個歌,她也做不了什麼,一臉愧疚。當初出征的時候,比這會兒累多了,我一點感覺都沒,再說梨花有一把黃鶯出谷似的好嗓子,小時候就常常給我唱,重新听到,我心里是很高興的。
窄窄的山道上只有我們兩個,梨花清脆的嗓音在山間回響著。只是我越听她唱,越覺得心疼。
梨花又唱完一曲,我對她道︰「回到軍營,你莫要再喊我姐姐了,記得喊哥哥。」
「我曉得了。」梨花重重地點頭,滿臉認真。
回軍營之前,我看了看梨花身上穿得舊了的衣裳,便順便去了城里,給她重新買了幾套新的。
以將軍給我的俸祿,也買不了什麼好衣服。但梨花換上新的襦裙,整個人瞧著就煥然一新了。我甚是滿意,暗暗想著回軍營必是要把梨花穩穩藏好了,不能叫那群饑渴的士兵瞧見。
我還剩下的一些瑣碎的錢一口氣塞給梨花,對她道︰「你若是看上什麼,自己買便好。」
梨花捧著錢,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想要還給我。
「我平時會很忙,能不太有時間照顧你,將軍說讓邵參軍事安排你。」我把錢強硬地推給她,口氣放重,「若是你身上一點銅板都沒有,才是給我添麻煩。」
梨花不敢違逆我了,這才猶猶豫豫地收下。
她身上還有小時候那些乖順的影子,我輕輕模了模她的頭。
依舊是梨花坐在馬上,我牽著馬。我正想把她送去給邵參軍事安排,天不遂人願,剛進軍營就撞到一個我不想現在撞到的人。
此時天色已經半黑了,按照往常這個時間沒什麼人會閑逛的,便放心把梨花帶進來了。沒想到一進來,就見傅賢一個人捧著足有半人高的五個大木盆,搖搖晃晃地從我們面前走過。他大概是剛洗完我罰他洗的衣服。
他眼尖,用余光瞥見了我,連忙向我打招呼︰「大人!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
傅賢就像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剩下的話統統被堵在喉嚨里,盯著梨花,眼珠子都快滾到地上了。
「大、大人……這位是您夫、夫人?」傅賢說話說得不利索。
「我妹妹。」我的語氣頗為不耐,將軍的囑咐不要聲張,把我妹妹偷偷帶進來,到時直接混到公主的隊伍里就行。
傅賢好像連路都走不了了,腳釘在地上紋絲不動。
動不了也好,方便我逮他。
我讓梨花在一邊瞪著,抓住傅賢拖走,連威脅帶恐嚇地讓他不準往外說。傅賢連聲答應,只是眼神不斷地往梨花那里瞥過去。
我對這小子的嘴風很不信任,一再逼迫施壓,直到他毒誓說這件事稍有泄露,他就讓我割舌頭,我才放過他。
踫到傅賢這件事,更堅定了我把梨花藏得穩妥些的決心,最好我能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接下來,我和梨花倒沒再踫上什麼麻煩的事,一路平安。
不知是不是上天嫌我這陣子過得太安生,好久沒做的噩夢重新席卷而來。
這次的夢,照例先從火場開始,那兩個我看不清楚臉的男人,然後我把匕首捅進自己的心口。
這個夢不管做多少次,恐懼依然沒有一分消退,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至少曉得它會在什麼時候結束。
我把匕首扎進胸口的一瞬間,大松一口氣,以為自己要醒了,誰知沒有。
我覺得自己飄飄忽忽地升起來,飛出被熾熱的火焰燒得即將坍圮屋子,俯瞰整個大地。一陣朦朧的白霧飄過,我眼前一花,再睜眼,竟然現自己回到了家鄉。
只是安寧平靜的家鄉似乎也不再是家鄉,而是一個滿是血腥氣的屠宰場。
我沒瞧見我自己,大概是因為我之前已經死了。但我仍能看見其他的東西,比如被血淋淋地砍成好幾塊的村長,比如尖叫著想要逃跑但被追兵殺死的婦女小孩。送了我一塊手帕的喬姑娘,此時衣不蔽體雙目無神,渾身上下全是傷痕。
這個夢怎麼還不醒。
我了瘋般地去找我爹娘和妹妹,最後我在自家的田地里面現了父母。
這是我們家世世代代賴以為生的土地,我也曾彎著腰站在泥里插秧。
現在,他們血的顏色染紅了家里的麥子,真正和土壤融為一體。爹至死還將娘護在身下,一把彎刀從爹的背後貫穿了他們兩人。
我和突厥人打了那麼多年,那把突厥的武器絕不會認錯。
他們卷土重來了。
望著爹娘的尸體,我想哭,卻流不出眼淚,我想咬牙,卻沒有牙齒。因為此刻的我不再是實體了,我在火場中已經失去了自由行動的能力。
作者有話要說︰噩夢前來串場。
下一張地圖總體會保持輕松愉快的言情基調……大概。
公主只是個路人,梨花比較重要……——
非常感謝天天天晴妹紙又給我扔了一顆地雷。
這是我也能過上被炸到手軟生活的節奏嗎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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