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離開軍營,將軍一直很拼,近乎是透支著他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在指揮軍隊作戰,每日休息睡眠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時辰,眼底駭人的黑紫色從未散去,反而又愈來愈濃之勢。
尤其是這一回的敵軍襲擊後,將軍行事作風變得異常銳利。我上輩子見過的那個將軍似乎不見了,他偶爾目光中透出的鋒芒變得和上將軍越來越像。我再不曾撞見他偷偷照料路邊的狗尾巴草。
我想,若是一開始就是現在的將軍,他便不會在當初遞給我那一碗飯了。
對于這些變化,我說不出自己是怎麼想的。將軍終于學會心狠了,作為任氏的繼承人,大抵對他是件好事。說不清楚的,我覺得有幾分心堵。
不過,將軍變得如何,不是以我之力就能輕易決定的,也與我不很相干,盡管談不上高興,我也沒有說到的資格,只好將想法統統在心里挖了個洞,埋起來,不曉得還有沒有說出來的一天。
分開後,常青隔三差五會有幾封書信過來,他已是將軍,有執筆書的資格,這信卻是到不了我手上的,行軍途中筆墨紙硯都是金貴稀罕的玩意兒,他也沒多余的紙張用來跟我嘮家常。好在我要求也不高,每每站在將軍身後,見著那種我頗為熟悉的字體,便會在胸口生起一股難言的暖意,但也對那位寫信的人愈想念。
我們這以後,再次遇到數次敵襲,情況一般無二,而其他隊伍寄來的書信,則說並無異常。現下,幾乎能確定那個奸細就在我們這支軍隊之內。從他了解信息的詳細程度推斷,只怕官餃不低,亦或是將軍身邊的人。
此人的隱患已大到不忽視,天曉得放任他作為的話,將來會干出些什麼事來。
王良跟在常青的隊伍中,並不在營里,我們隊里的軍師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對軍事方略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切事物仍是將軍拿主意。
那晚,我睡前瞧見將軍帳篷里透著些許橙紅色的光亮,凌晨天將亮時醒來,本打算打水洗臉,卻依舊瞧見了將軍簾帳後隱隱閃爍的燈火。
將軍延續了王良的做法,將軍隊再次分隔開來,我們這支被裁減過的隊伍,又成了數個小隊。此舉風險甚大,在戰場上,一不小心就能造成難以彌補的後果,但將軍絕對一搏。
出征後,將軍的行事作風,亦比從前果決冒險不少。
我琢磨著,將軍身體里畢竟是流淌著上將軍的血脈的。
我跟將軍也分開了,為維持各支小隊,所有勉強稱得上能領頭並得將軍信任的官員,幾乎都要帶一小支隊伍。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跟著我的,有大何和小袁,大何依舊是當年那個憨直又略帶軟弱的漢子,小袁卻變了不少,他蓄起胡子,露出膀子,用又粗又大的聲音說話,像極了過去的李強。
我們三人沒遇上什麼敵軍,便總在空暇時聚在一塊兒聊聊當年。
小袁喝醉酒,提起當年我們身邊第一個喪命的護衛小陸時,在迷糊之中落了幾滴眼淚。我亦是頗多感慨,這兩年,我覺得自己大抵也有些不像從前的我了。
再與將軍匯合時,他身邊的護衛隊伍人數,已從我退出後的七人減至六人。
細作是謝譽,所以他被關起來了。
這麼多年來,我和謝譽雖是住同一個帳篷的,卻不甚熟悉,與他最為親近的時刻,也不過是他當年纏著我要給我當跟班,簡直被他嚇得不輕。
謝譽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吳隱城身後一個不打眼的影子,我懷疑過的人中倒還真不曾有他。不過,如今想來倒確實有能,難怪吳隱城會被陷害,原來是謝譽的手臂。
吳隱城這家伙不討人喜歡,家里官大,他囂張慣了,嘴上沒個把門的,且腦子里大抵是卻一根弦,什麼事都會往外頭說,在他旁邊的謝譽便能將各類消息收入耳中,借而轉告訴突厥人或是龐元。
如此一看,謝譽當時將我們一個個纏了一遍,大約也是在重新尋找消息門路。
將軍審謝譽時,也帶上了我,我便見到了一個與我這近十年認識的謝譽長著一樣的臉,但實際上卻大為不同的人。
謝譽穿著囚服,披頭散,渾身髒兮兮的,狼狽不堪,但腰桿卻挺得筆直,眼神鎮定而坦然,還偶爾閃現出些許輕蔑來,與平日里卑躬屈膝的樣子大相徑庭,不像是個賣國賊,倒像是問心無愧的護國英雄。謝譽的神態裝束差得太多,我第一眼險些沒認出他來,第二眼才吃了一驚。
將軍滿目寒光,問他為何要做這樣的事。
「將軍,恕我直言,你知道什麼?」謝譽曲起一腿坐在地上,一手撐地,隨意地聳了聳肩,「我不到十歲就跟著你了,你從未正眼瞧過我,就像我家里的其他人一般,需要我賣命時才會屈尊降貴地來對我呼來喝去。所以,我早就想這麼做了,你們要知道,我不是任你們耍弄的狗。」
謝譽嘴角勾著笑,他被關在只容一人的狹小籠子里,光線不足,昏暗之下,他的模樣表情都令我感到詭異和不快,不自覺地想要去搓手臂,想到仍在工作之中,才勉強忍下動手的沖動。
將軍皺了皺眉,道︰「我從未當你是狗。」
「也沒當我是人。」謝譽的目光釋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瘋狂,「所有人都不當我是人,我清楚得很。」
這回換我皺眉了,謝譽橫看豎看都是個人,我自然也是將他當人的。不過,由于他平日里實在太過依附他人,所以確有許多人拿他的行事作風取笑。
只是,這是因為……
將軍半晌沒吭聲,最後僅僅是搖了搖頭。
我本應跟在將軍身後立刻出去,最終還是沒按捺住,回頭對謝譽道︰「你覺得你自己是人嗎?」
謝譽嘲諷的笑容在僵硬了一瞬後,似有崩裂之狀。我並沒有那個閑工夫再看他,立即轉身去追將軍。
少了奸細,我們的行程一下加速不少,沒有時不時從旁邊竄出來偷襲的惱人的突厥人,我們前進速度極快,沒幾天就快要逼近敵軍的大本營了。
我日日都盼著常青的軍隊早日與我們會和,但日日迎來失望。
從他的信中得知,王良突然現了分兵的好處,擬了新的計策,打算維持目前這個樣子,然後從兩邊包夾攻入突厥的營地,從而令他們無處逃。
我對計謀是不太明白的,只听懂常青暫時回不來了,于是難掩失望。
轉眼又是兩三日過去,我們按預定時間埋伏在了突厥人主力軍隊駐扎的地點。
我帶著自己的一支隊伍匍匐在今夏新生長出的草地上,小草女敕綠柔軟的葉片隨著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肆意擺動。
突厥人的軍隊靜謐一片,數個帳篷圍成團狀,我隱隱借著帳篷間的縫隙,透過微風拂開的草地,瞧見對面隱秘地攢動著的旗幟。
是令旗。
常青許是就在那個方向,我想到這個便沒由來感到一陣出奇的平靜,劇烈的心跳亦漸漸平復下來。
我們會回去,一定會回去,一定會一起回去。
頭一回,我對未來有如此明確的計劃和期待——打敗突厥、辭官歸鄉……然後,許是與常青成親,我便有了一個新的家。或許再過不少時日,家中便會有我們的兒女,從此就以熱鬧起來。
忽而對面的草地里憑空豎起三支令旗,它們有節奏地一齊如同海浪般翻涌數下,我心知,沖出去的時候到了。
將軍猛地站起,一聲令下,我從腰上拔出刀,用足以撕破喉嚨的力量吼叫著往里頭沖去。
謝譽被揪出後,我們曾給突厥人出過錯誤的訊息,他們這會兒大概還以為我們在三十里外的草原上忍受糧草不足的饑餓與痛苦。營賬里的突厥士兵毫無防備,大多正悶頭大睡,別說拿起武器,身上連件像樣的防器都沒有。
報償這麼多年背井離鄉的孤獨,還有江山被他們騷擾的屈辱,到這一刻,整個軍隊中的士兵都跟瘋了一般,殺進帳篷里,將被打得措手不及的突厥人一個個揪出帳篷,按在地上,不服降的就得流血留命。
地上再次被鮮血染紅,此番情景令我憶起前世的光景,胸中悶。當時亦是漫山遍野的尸體,只不過地上躺著的大多是我朝的熱血男兒,而不是這群身材較我們高大不少的突厥人。
細細看來,突厥人和我們的樣貌相差無多,他們並未多一只眼楮或是小一個耳朵,被捅一刀也不會少流一點血,血液的顏色一樣刺目,沒有比我們的寡淡。
我只願這是我今生最後一次直面這樣的場景,只願我的後代不會再有誰瞧見這樣的畫面。
待混戰漸漸平息下來,我已渾身浴血,有我的,但大多數是突厥人的。
隔著半個戰場,我從層層人群里看見了常青,常青湊巧也看見了我。他用破爛的盔甲袖口擦了擦臉上的血漬,擠出一個疲憊的笑容,兩顆虎牙大約是全身唯一干淨的地方了。
我老遠地看見常青在從身上模了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扁扁的方盒子。
這一刻,我意識到一切都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完結=3=
雙休日學校還有別的東西都有點事情要忙,而且我另一篇文好久沒更了,所以周一再=3=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陪伴還有支持!!真的好愛你們。
新坑打算玩一把西幻!大綱差不多寫好了,能會在十一月份或者十二月份或者明年一月份文,希望屆時有緣再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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