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交談,從靜室走出時,李玉暖的頭上雖然依舊懸著幾把尖刀,但心里已是巨石落地,不由得腳步輕盈,行走在繁花似錦的庭院內,享受著被道術無限延長的春日風情。////
因為靈氣充沛的緣故,修道者的住處,不論是刻意還是無意,總有草木常年茂密、花樹四季盛放的美景。
看著庭院里這些初冬時節依舊國色天香的牡丹、芍藥,因為秋日的露水格外豐腴的重瓣梨花,以及遠處如雲如霞的桃紅,李玉暖心中拂過的卻是淡淡的悲哀。
盛開和凋謝,是道的輪回,眾生因此生生死死輪回不歇。求道,本該是去偽求真,然而修士們卻總在求道途中因為與生俱來的貪生畏死之心,走上了追求永生的歧路。
世間哪有真正的不朽,物質總會崩壞,即使是世界本身,也或許有一天會走向終結。
永恆和永生一樣,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回味成就金丹異象瞬間采擷的天地感悟,李玉暖的心中生出了無盡的怯懦。
生命苦短,不過數十寒暑,雖然聖人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可是天地間那麼多的道,那麼多的真,即使窮盡歷史本身,也未必能夠抵達彼岸。
彼岸茫茫不可抵達,永生虛無縹緲烏有……
道無窮,縱然蒼生寂滅,所得也不過是道的滄海一粟。
明知無涯,我們又為何求道?
念頭剛剛泛起,視野內的萬物頓時失去了顏色,她的身體開始結冰,額角滿是霜花,原本觸模花瓣的手指也抖個不停。
心魔侵入了她的識海,金色小球在黑暗中痛苦的翻滾著。
為什麼求道?
滾雷般的聲音碾過周身,七竅都流出了血。
為什麼?
李玉暖閉上了眼楮。
不畏任何嘲諷,堅持拜入萬始宗,執意以最差的根骨追求最高的道,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力量,只有力量才能我她屈死的親人們聲張遲到的正義。
執念如此強烈,求道路上再多的艱難險阻,也不能讓她的心生出一絲的畏懼和怯懦。
她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修煉上,從未靜下心思考,復仇以後又該何去何從。////因為從最一開始她就知道,沒有上等資質沒有逆天改命的靈藥,這副平庸的根骨直到耗盡壽元,她也不可能元嬰化神打敗枯澤。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怕是要全部耗在追求力量和復仇中了。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與枯澤同歸于盡,更多的可能卻是……到死也不能手刃仇敵。
然而,金丹異象激發的那一刻,潮水般涌入識海的天地道痕卻讓她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仇恨真的值得付出一生嗎?
大道茫茫,任誰都無法窮盡。即使枯澤僥幸修到渡劫,終有一天也會隕落。
執迷于仇恨,只會蒙蔽了你的心,看不見真正值得珍惜的東西。
心底深處,有個聲音這樣的喃喃著。李玉暖知道,它所指的真正值得珍惜的東西,是愛。
可是,我真的還有值得珍惜的純粹的愛嗎?
我踏入的世界,是以力量決定一切的世界,所有的得失,都與能力掛鉤。
將魄師祖對我確實關懷備至,可他的關懷建立在期待之上,而我卻——
為了自保,為了報仇,我早就犯下了道門的最大忌諱,他那麼地維護宗門,若是東窗事發,必定……
李玉暖苦澀地想著,紙包不住火,那一天總歸會到來,屆時將魄師祖必定會——
果然,世間唯有血肉至親能給予兒女無條件的愛,即使孩子一無是處,他們也會依舊對他/她懷有期待,愛著他/她,為他/她付出,為他/她死去。
但是我的至親們……都已經死了……
靈寵島之行收獲雖豐,真正值得她欣喜若狂的卻是得知夜吟哥哥安然無恙,甚至另有際遇,修為大漲。可惜那時匆忙,未能與他相認,之後又災難突如其來,不知他現在何處,是否全身而退?
誘魔鐲上的魂血色澤艷麗依舊,證明他還活著。
所以,找到夜吟哥哥,追求更強的力量,殺死枯澤,就是我求道的全部的意義!
若是偷練星辰無雙訣的事情被宗門發現了,那我就叛出宗門,做個人人厭惡的邪修!
反正,正邪之分只在人言,枯澤那樣的濫殺無辜,還不一樣被奉為正道的大能!
流言只管隨他,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我,只要還有夜吟哥哥願意相信我,和我共進退,我的世界就依舊是完整的!
心念剛定,李玉暖的視野頓時恢復了顏色,而爬到膝蓋處的冰霜,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丹田深處又精純了幾分的金色,證明方才的心魔入侵並非幻覺。
……
……
「李師叔。」
一聲甜膩得近乎諂媚的稱呼響起,李玉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上官凌思。
「上官師佷,別來無恙?」心障已除,李玉暖對上官凌思也沒了隔閡,見他走近,信手挑過一支魏紫,觸鼻輕嗅,道︰「姚黃魏紫不愧是花中帝王,花朵雍容華貴,非尋常可比。」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雖然世人愛蓮花輕靈月兌俗,梅花傲霜斗雪,蘭花幽谷清香,然而我卻覺得牡丹雖是富貴之花,卻也有寧抱枝頭死的節氣,以及人間第一香的清美。」難得李玉暖態度和藹,上官凌思也是興致勃勃,諂媚道,「此處並不適合種植牡丹,但因為母親喜歡,我特意從洛陽運來了泥土,又重金聘請名匠,只為花開時節博家慈一笑。」
這番殷勤,奉承之余又暗含諂媚。可惜李玉暖對他本就無意,只是笑而不語。
上官凌思不知她的心意,見她面色微恙,忙改口道︰「可惜凡間的美色,到底比不得仙界的奇葩異卉,清凡月兌俗,美絕寰宇。」
「天界仙塵太遠,人間的美色卻是近在咫尺。古詩有雲,花開當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上官師佷,清楚自己的本分,憐取眼前人,才是正道。」
李玉暖冷靜地說著,她不喜歡上官凌思,話語中難免刻意申明輩分關系,撇清關系。
何況,她知道,雖然默許兒子向自己大獻殷勤,上官靈雲心中屬意更多的卻是慕容霜。而上官凌思因為向自己示好屢屢不得回應,心中難免還戀著慕容霜。
若是順水推舟,把他推到慕容霜一邊……雖然以慕容霜的心氣,必定不會看上上官這等人物,但她素來喜歡和自己爭,或許會因為一時之氣,接受了上官凌思……
禍水東引的主意已定,李玉暖的笑容頓時多了幾分柔和,循循善誘道︰「慕容師佷此次不幸被邪魔擊傷,雖然救援及時保全了性命,到底受了重傷,日後求道路,怕是再難大進步了。可憐她心高氣傲,卻遇上這等挫折……」
「慕容師妹的事情我也听說了,昨日好心前去慰問,卻不知哪句話又戳了她的敏感處,竟被生生打了出去。」上官凌思苦澀地說著,若是純以功利考慮,慕容霜和李玉暖的價值,其實在伯仲之間,選擇李玉暖,只因他私心喜歡性格溫和的女子。
然而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對天資上等又家世豪奢、脾性傲慢的慕容霜,他也有覬覦之心,尤其是靈寵島歸來,看到曾經不可一世的公主變成楚楚可憐的弱者,邪念難免蠢蠢欲動。
靠女人得到的裙帶庇護,到底不牢固,若是我的妻子能為我生下個天資上等的親骨肉,讓他拜入大能門下……
野心肆無忌憚地瘋長著,再看李玉暖,頓時覺得索然無味。
「……越是強勢驕傲的女人,內心越是渴望溫暖和關愛。這一次的不幸,誰都不希望發生,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她也只能學會接受事實。」
將上官凌思的表情變化納入眼底的李玉暖,不動聲色地說著,信手折下一支牡丹,引誘到︰「凡是花,都希望被捧在手心細心呵護。喜歡裹上強勢外衣的人,往往有一顆脆弱嬌女敕的心。你若是真心愛她,就不該害怕挫折,趁著她最寂寞最不安的時刻,溫暖她,打動她。」
「可是——」上官凌思猶豫不決地說著。
李玉暖于是以花瓣輕撫臉龐,柔聲道︰「她那般的華美燦爛,如牡丹,如玫瑰,又家世高貴,資質上佳,得師門器重,哪個男子不喜歡?只是心氣實在太高,這才成了無人敢折的冰川之花。」
「但是我更喜歡溫柔的女性。」上官凌思很是為難地說著,卻被李玉暖清泉般冷冽的注視鎮住了心神。
「你向我獻殷勤,只是求她不得,想用這種手段博得她的注意罷了。」她的眼神帶著水的淡漠,話語更是柔和中帶著磨礪萬物的堅定,「在燕羅峰,時常有追求慕容不得的男弟子向我獻殷勤。我有自知之明,或許容貌可算中人偏上,但道門中又有誰面目可憎?何況修士選擇道侶,首重根骨資質,其次人品,最終才是容貌。舍本求末,被浮華蒙蔽了眼楮,是凡塵碌碌人才會做的事。」
「師叔?」上官凌思小聲地說著,外表總似溪水般柔和的李玉暖,竟比慕容霜的烈焰艷麗更加深不可測,卻是他始料未及。
難怪不論是將魄太師祖還是鳳凰神君都對她寄以厚望,果然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
若是我執意不知分寸地追求她,或許真會被鳳君的本命真火化為飛灰。
上官凌思是惜命之人,更一貫懂進退,意識到李玉暖並非他可以攀折的花朵後,立刻收起諂媚,恭敬有禮道︰「師叔過謙了。師叔是稀世璞玉,只是世人無慧眼,總將美玉當凡石低估。」
「我是玉是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做那剖玉人嗎?」李玉暖反問道。
「不敢。」上官凌思低聲道,「我只是個流連花叢、愛花賞花之人。」
「那不要別在不能收成的土地上浪費時間了。」
語罷,盈盈一笑,持花離去。
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上官凌思只覺汗出如漿,靜立原地,長揖道︰「謹遵師叔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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