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鮮衣怒馬招搖過市,如今容貌依舊物是人非。
人生際遇如此,又豈是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能夠概括?
再見面,三人心中可謂是百感交集,萬千滄桑。
然而真正坐進了大廳,李玉暖卻發現那些徘徊心頭的話語,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了。
面面相覷許久,最終還是李夜吟打破尷尬,詢問曲浪城破後事宜。曲浪卻是避重就輕,只說自己因為陪伴父親未能及時出城,以致被俘成了宦官,內情只字不提。末了又說自己當下侍奉在陳國公主旁,得公主器重,在宮里也算頗有些地位。
李夜吟又問及其他,曲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連當年與他針鋒相對不止一次歡場爭風的柳家大少的下落,居然也了如指掌。
可惜他們又哭又笑,李玉暖卻听得雲里霧里。
金陵城破時她正當年幼,又是金枝玉葉,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教誨,除卻自小一起玩耍的堂兄妹們,對南唐貴族們的印象,始終定格在皇家宴請時滿口子曰詩雲的老夫子,和節慶日入宮朝拜的白粉刷得煞白的貴婦人。李夜吟和曲浪此時提及的名字,她大半都是知其名不知其何人。
但看李夜吟慘白的臉上露出了真誠的表情,李玉暖的心中,卻也一樣歡喜。
和從小就沒志氣的自己不同,夜吟哥哥自幼便在權謀領域表現出了成年人也敬畏的天賦。如果李唐沒有被拓跋氏吞並,如果江山能夠交到哥哥手上,或許現在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雖然對父親的中庸和多疑有一定的認識,但李玉暖始終沒有意識到,李夜吟那份不符合年紀的長袖善舞和籠絡人心,是被叔父無處不在的防備和監視逼出來的!
而且,她的父親,南唐的末代皇帝,從未想過把皇位交到李夜吟的手中!
即使經歷了亡國之苦,對世間的黑暗也有了一定的認識,但李玉暖本質上還是個天真的女孩。尤其是對那些死去的人,她的心中始終懷有崇高的敬意,即使回憶中確實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卻也本能地選擇了無視。
對此,李夜吟非常清楚。
懷皇帝生前對他防備和算計已經露骨得無須再挑明,但即使如此,在李玉暖眼中,他始終是個慈愛父親,是李夜吟的好叔叔。何況……他雖然刻薄,最終卻以身殉國……所以,當曲浪的言辭中隱約透出對先帝打壓李夜吟的不滿時,李夜吟搶先錯開了話題。
「曲浪,近來洛陽可有什麼稀奇事?」他頓了下,著重道,「你知道我對哪種稀奇事更感興趣!」
世子突然地岔開話題,讓曲浪有些呆滯。好在他本就是金陵有名的紈褲子弟,如今又侍奉敵酋家眷,自然心思靈敏,不等李夜吟再次提點,已經回過神,道︰「青山顯聖之後,皇子們都各自就藩。長安城內近來安樂得很,只是後宮……難免有娘娘思念骨肉,對陛下的狠心頗有微言。」
「那國師對陛下的分封冊立,可有不滿?」李夜吟問道。
曲浪道︰「國師已經半年不曾回長安,連墨清修這條狗也不知道他的進向。」
「哼,這個禿驢怕是又得了什麼天材地寶,急著煉化提升吧。」李夜吟直言不諱地說道,「拓跋洪那邊是什麼打算?他這次大張旗鼓地分封皇子,冊立太子,又拜董聖人為太子太傅,這是鐵了心要約束佛教,還是……只想取個平衡?」
「皇後娘娘和陛下伉儷情深,此番分封立儲,從此徹底定了太子的名分。國師雖然法力無邊,在修真界說一不二。但是凡塵有凡塵的規矩,何況董聖人雖是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卻也悲天憫人之心感天地,殺他,怕是——」
「這些事,你不說我也知道。」李夜吟倦倦地說道,「道之根本,在于心。修士修行以得道,佛土積功德換來生,儒家教化萬民,亦可通天道。董聖人雖然不曾入宗門求道,然他一心為天下,數十年憂國憂民,這份心力付出終有一天會引導他窺看天機,成大道。不過有枯澤在,董聖人多半等不到撼天動地的那一天。」
「那我們應該怎麼……」李玉暖問道。
她在萬始宗的藏書閣內見過儒生成聖的例子,上古有聖人發宏願救蒼生,驚天地而泣鬼神,以致不經修煉,便可直接結成金丹!沒想到當朝居然也有這樣的人物!
李夜吟道︰「天意自有安排,我們不過洛陽過客。」
李玉暖頓時明白了,董聖人如果真是被天道眷顧的大聖人,自然會得到上天的眷顧。枯澤若是執意逆天,必遭天譴,突破化神成就渡劫的可能就更低了。
何況,董聖人若被殺,會讓拓跋洪越發地疏遠和防備枯澤,如此一來,他們誅殺枯澤的計劃,也會有更高的成功率。
但是以大儒聖人的性命確保成功……
李玉暖的心中有些發酸。她听過董聖人的名字,知道這位大儒乃是真正的高風亮節,憂國憂民心懷天下,雖然他不曾為李唐說過一句話做過一件事……
看出李玉暖的于心不忍,李夜吟對曲浪道︰「假若你從別處得到了針對董聖人的陰謀,記得給他的學生們通個風報個信。」
自拜為太子太傅以來,皇宮封賞不斷,董聖人卻把賞賜全部交給弟子興辦學校教化萬民,自己布衣簡樸,紅漆剝落的府邸只有個癟牙門房。夫子善庖廚,時常親自提著竹籃到集市上賣魚賣肉……
他的種種言行都表達了一個意思,他受天下黎民所托,已經做好了舍身成仁的準備!若是確定他的死能夠換取天下滅佛,老夫子甚至會笑著把自己撞到刀上。
董聖人是個高潔之士,即使他的許多想法已經不合時宜。
而李夜吟也看穿了這一點。
交流完畢董聖人之事,曲浪看明堂外夕陽西下,隨即起身告辭。
李夜吟不挽留,目送青油馬車消失在巷頭,更是一聲嘆息,道︰「曲浪是個真正的戰士。即使已經看不見未來,即使是犯罪,只要有一絲光復的希望,他都會拼命。哪怕前路已經沒有陽光,只有黑暗。」
「地獄和天堂,區別自在人心。」李玉暖輕輕地說道,「能和最重要的人在一起,不論上天堂還下地獄,都一樣幸福。」
「但是我不喜歡,」李夜吟道,「我喜歡的人必須上天堂,如果在地獄里見到了她,我就把地獄都拆掉,變成天堂!」
……
……
回到公主府,已是華燈初上。
曲浪一貫得公主喜歡,即使誤了時間,也沒有遭遇任何刁難,管事處銷假,用膳,沐浴後準備休憩。
然而外衣才剛掛上屏風,就听外間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是李嬤嬤奉公主命,要求曲浪立刻前往暖閣。
曲浪不敢怠慢,急穿好衣服,一路小跑地趕到暖閣,俯跪入內,在台階前停下,諂媚道︰「奴婢見過公主殿下。」
未等他抬頭,便有脖頸處一陣溫膩重壓,乃是公主的玉足踩在了上面。
只听靜公主盈盈道︰「狗奴才可曉得回來了!」
「狗奴才為公主辦事,哪敢耽誤了回來的時間。」曲浪小心地說著,曾經讓金陵第一花魁一見傾心的高傲面容,此刻寫滿了奴顏媚骨。
靜公主也不移開腳,大腳趾用力,壓得頸椎一陣吱吱,口中道︰「此次延請的幾位客卿,可如傳言中一般厲害?比之墨清修的十三義子,如何?」
整個洛陽城都知道陳國公主因為南唐世子陷入了半瘋的狀態,然而只有少數人知道,靜公主借著招魂術的名義,重金聘江湖高手,以暗殺的手段,剪除枯澤的黨羽。
事實上,除了在對李夜吟始終執迷不悟,其余的大部分時間,靜公主都是無愧于拓跋皇室的冷酷傲慢。
曲浪謹慎道︰「長途跋涉,難免舟車勞頓,但看他們的樣貌身手,確是高人無誤。奴婢已經以公主的名義為他們安排了住處。再過幾日便可知道他們是否名不虛傳了。」
听曲浪答得條理分明,拓跋靜于是松了踩在他脖頸處的腳。
「曲浪,你是南人,又是夜吟曾經的朋友。你能告訴我……夜吟……為什麼過城們而不入?他不願見我,是不是怪我無用,至今不能為他報仇?」她喃喃地說著,月兌下陳國公主的華衣,拓跋靜也不過是個為情所困的可憐人。
曲浪沒有回答,並不是為自己的欺騙感到羞愧,他清楚地知道,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注解。
拓跋靜是草原的女兒,她對愛情的態度也是中原女子無法想象的熱情和剛烈。她喜歡李夜吟,喜歡到可以為了他和國師對抗的地步。如果她知道,李夜吟的心中從沒有留給她的位置,哪怕是最邊緣的一個角落也沒有。她的驕傲必定會全線崩潰,甚至因此影響他們的復國大計。
她緩慢地踱著步,重錦相互摩擦,沙沙作響。
「他喜歡騙我,我也喜歡被他騙。他是我的劫,是我逃不過也跨不過的命。我想他,非常非常地想他……」
自言自語地說著,拓跋靜突然一腳踢在曲浪的腰側,連踢帶罵道︰「你也是個騙子!你們南人就沒一個好東西!你們都騙我欺我!」罵著罵著,聲音漸漸低下,少女無助地跌坐在地,嗚咽著,泣不成聲。
曲浪曉得拓跋靜的脾氣,她不許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听嗚咽愈演愈烈,于是膝行,退到門扉處,叩首︰「奴婢……告退了。」不等允許立刻竄到門後。
果然——
砰砰!
兩只銅壺在他躲好的瞬間被拓跋靜砸出,銅器落在金磚上,響聲鏗鏘。
「滾!都給我滾!」
暖閣內,傳出了拓跋靜氣急敗壞的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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