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天下 第14章 人皆不識卿(下)

作者 ︰ 昨夜晴風

第十章人皆不識卿

行至河南信陽已是臘月,大雪封山,爺兒倆也慢了下來。到了一個村子,段正淳準備投宿,忽見雪地里一個衣著敝舊的小姑娘放聲痛哭。

段正淳忙上前扶起她,拿手帕給小姑娘擦了擦眼淚,溫聲道︰「小妹子莫哭,踫著什麼解不開的事啦?」

那小姑娘抬起頭來,年紀不過六七歲,臉上淚痕宛然,卻不減艷色。她抽抽搭搭的說道︰「爹爹……爹爹叫山里的餓狼咬死了……」

段正淳給她撫了撫後背順了順氣,內力透入小姑娘身體,她漸漸平靜下來,拿著段正淳的手巾把臉慢慢擦干淨了。

段正淳道︰「小妹子,你家里還有什麼人?」

她輕聲道︰「只我和爹爹,再沒旁人了。」

段正淳眉頭輕蹙,既然遇見了,他總得做些什麼,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該如何是好?他解了包袱,取了些香糖果子哄她,小姑娘接過來狼吞虎咽吃了,連道謝都不及。

等她吃完了,段正淳方問道︰「小妹子,這大雪漫漫的,你爹爹為什麼要雪夜上山?」

那小姑娘口齒卻也伶俐,娓娓道來說︰「前幾日傍晚,突然喀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嚎,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了。爹提了標槍出去趕狼,他追入了山里,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才見爹一跛一拐地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里滑了一跤,摔傷了腿,標槍也摔到了崖底下,又叫餓狼給咬了。爹回來後沒幾日便死了,羊兒自然奪不回來了,我的新衣也沒啦!我天天喂雞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癟癟嘴又要哭起來。

蕭峰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面有怒容,道︰「你盡記著自己的花衣,渾不顧念爹爹的生死,實在不該。」

小姑娘未及答話,段正淳一雙桃花眼卻睜得溜圓,那神情就似見了鬼。他後退一步,顫聲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道︰「我叫康敏。隔壁江家姊姊做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褲子,我卻沒新衣穿……」

頭上恍如一個焦雷,段正淳一連後退了好幾步,緩緩伸手捂上了眼楮。

正是這個名叫康敏的心性扭曲的惡女子,為她自己假想的「冤仇」,置峰兒于萬劫不復!

段正淳雖對姑娘家一向憐惜愛護,此時卻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奈何。康敏此時就是個心性薄涼的小丫頭,也沒做出惡事,他能一刀殺了她了事?君子不懲未惡之惡,倘若一人在作惡之前就會因作惡的能受到懲罰,那天下將無法言!

小康敏怯生生道︰「大哥哥,我跟著你們行不行?如今我爹爹死了,我一個人活不下去。我會洗衣服,做飯,喂雞,放羊……」

段正淳搖了搖頭,小姑娘卻猛的跪下來,緊緊攥住段正淳的衣擺,淚流滿面,哀聲乞求。他被纏不過,只好暫且答應了。

她小小年紀心性便如此,長大後還不知要挑起什麼風波……一路上蕭峰耐著性子不讓自己揍她,段正淳眉頭緊鎖盤算著怎麼處理這燙手的山芋。

上蒼終究算是眷顧他,段正淳一行人踫上了個波斯商人,他年紀大了,準備回國享幾天清福,再不踏足中原了。誰知他的使女前些日子病死了,便想買個小丫頭一路上伺候。

段正淳計上心來道︰「若你跟著他,就有好多漂亮的花衣衫穿。」

一句話,便讓康敏死心塌地跟那波斯商人走了。

好容易把這瘟神遠遠的打走了,段正淳心情仍有些郁卒。他問蕭峰道︰「峰兒,你幼時在谷中救了一人,誰知那人恩將仇報,害得你寒毒入體險些喪命。以後再踫上類似的狀況,你還救人不救?」

蕭峰笑道︰「自然要救!義父不是說了,這世上有好人也有惡人,總不能因為能救的是惡人,便不行俠仗義、扶危濟困了呀。」

段正淳輕輕舒了口氣。義子的童言稚語中,一顆赤子之心展露無遺。他揉著蕭峰的小腦袋,忽驚覺小包子已經長高不少,柔聲道︰「不錯,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麼緣法無所怨。」

爺兒倆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南下過了綿州,來到成都。錦官城繁華富庶,甲于西南。二人在城中閑逛了幾日,再向南行。

一路上天氣漸熱,繁花似錦,漸漸又山深林密,長草叢生。偏生在大理境外遇著一伙強盜,他們人多勢眾,段正淳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強月兌身,爺兒倆都受了不輕的傷,只得緩行。

待入了大理國境,行至大理城外,點蒼山北,見一寺廟背負蒼山,面臨洱水,極佔形勝。

段正淳道︰「這便是大理有名的崇聖寺,但大理百姓叫慣了,都稱之為天龍寺。咱們且逛逛去。」

蕭峰點點頭,躍下馬背,四顧一看,忽叫道︰「義父你瞧,他還有沒有救?」

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一團骯髒惡臭的物事趴在地上。段正淳也跳下馬來,走近幾步,凝目瞧去,但見這人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都在出惡臭,尤其臉蛋正中的一條筆直刀疤,更是怖。加之雙腿折斷,面目毀損,污穢惡臭,簡直已不像一個人,幾十只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

段正淳不由自主的以指尖揉了揉額角,暗自感慨什麼都叫他趕上了。

菩提樹下這骯髒惡臭的一團,便是大理皇室子孫段延慶了。記得天龍八部道,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殘廢之後,不得不拋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

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眼前有一個機會,或許使一個人免于身體殘廢,免于入邪入魔……雖說後果難料,卻不能見死不救。

段延慶全身高燒,各處創傷疼痛麻癢,耐忍難熬,只想站起身來,在菩提樹上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饑又渴,躺在地下說什麼也不願動,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求死的能耐。忽听見一陣聲響,他艱難的翻開眼皮,只見眼前一人面如冠玉,黑如墨,白衣飄飄,如在楊枝玉露中洗過一般,眼含悲憫的望著他。

段正淳命蕭峰提水來,給段延慶從頭到腳沖洗一遍,又給他重新接過經脈。段正淳在少林寺時與掃地僧學習醫術,雖說不上藥到病除,也算是妙手回春了。

段延慶傷了喉頭不能言語,便以手指在地上寫道︰「觀音菩薩?」他听人說過,有三十二種法相,男女,普度沉溺在欲海中的眾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薩。

段正淳微笑不答,拿出自己換洗的衣衫給他換上。

段延慶又看了看一旁幫忙的蕭峰,又寫道︰「你莫非觀音菩薩座下的善財童子不成?」

段正淳示意蕭峰莫要說話,柔聲對段延慶道︰「你是否怨恨我不早出現,任由你遭受這撕心裂肺之苦?」

段延慶掙扎起來,眼楮瞪大,亟欲說話,無奈喉頭受傷,只出「  」之響。于是他便以手指在地上一筆一劃重重寫道︰「菩薩並不欠我,我受人圍攻是自己之事,與菩薩無關。菩薩對我從無虧欠,只有恩惠;我對菩薩絕無怨言,唯有感激……」

段正淳又道︰「你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兩世為人,有所悟?」

段延慶凝視著他,不能言語,卻微微點頭。

段正淳面露微笑,輕輕拂過他的昏睡穴,這個飽經磨難的憐人便睡著了。

第二日,段延慶在天龍寺中醒來,他環顧四周,心有所感,曾心心念念的一些物事悄然淡去,跪在榻上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德,又謝了天龍寺僧人收留的恩德,又昏睡過去。

他在天龍寺住了半年,其間已經身登大寶的保定帝也來看望過他。不久,段延慶傷勢復原,一身功夫也恢復了六七成。見段正明仁德愛民,大理國泰民安,再無用著他之處,便在天龍寺剃出家,精研武學和佛法,不再理會世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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