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這個老.王.八.蛋又神隱了。」瀧煥大驚。
「你個小.王.八.蛋,還沒吃夠虧啊,區區兩千年妖物不夠老夫一掌。」蒼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二人驚回頭,只見一個白白須的雪衣老頭背著手佇立身後。商辰暗自吐舌,這個形象倒是挺符合玉雪駒的年齡的,不像青鬃獸幻人的樣子還是年壯時候。
玉雪駒擺著八字步穿過二人中間,站在斷崖上︰「你贏了,我不會再往那里吹惡風。」
商辰追問︰「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老夫敬稱為魂君,青鬃獸叫他,明淵。」
明淵魂君。
青鬃獸忘記了的人。
玉雪駒輕笑一聲,蒼老的臉上無數寂寥︰「這一忘,竟忘了幾千年,魂君果然法力高強。當年老夫年幼無知,被魂君拿住又放歸玉雪山。老夫怨憤,在圓鏡塘中下相思毒,吹惡風,想不到對于魂君全然無用。數番戲斗之後,老夫折服,自願為他坐騎。」
玉雪駒曾是明淵魂君的坐騎嗎?
玉雪駒說︰「魂君卻說他已有相伴一世的坐騎。青鬃獸每日晨來昏走,伴魂君作法下棋,偷戲人間,好不逍遙。老夫也效仿他偷偷的來探,卻總被它轟走……」
商辰豎起耳朵听下去。
玉雪駒卻回頭,淡然一笑︰「老夫不知道青鬃獸的秘密是什麼,但是,倘若它連‘明淵’這個名字也想不起,就無需想了。」
五惡閣里,往事渺渺,九千年前,百里界上曾有過一場惡戰,那一場惡戰之後,百里界幾乎覆亡,從此世上再無百里界之名。那究竟是一場什麼樣的惡戰,對手是誰,為什麼而戰,卻再沒有多一字的說明。
于那一次惡戰中,明淵魂君,亡。
商辰合上書卷,心中沉甸甸的,那麼古老的先宗,那麼古老的事,無論曾多輝煌,都只剩寥寥幾行字。
在奢侈安靜的地宮里,商辰瀧煥與青鬃神獸相對而坐。一柱檀香,煙香裊裊。斜斜坐在寬椅上的青鬃獸眸子深遠,若望又若無視︰「你們找到我的秘密了嗎?」
商辰回答︰「找到了一個人,興許與你的秘密有關。」
青鬃獸側了側頭︰「是誰?在哪里?」
商辰說︰「在告訴你之前,我有三個問題想問,第一個是︰你親自去探尋過那個秘密嗎?」
青鬃獸說︰「早年覺得忘了就忘了,三千年前心有不甘,但無緣親探。」
商辰又問︰「為什麼沒有找別人為你解秘?」
青鬃獸回答︰「呵,百里界最古老的生靈就是我,又找誰呢?而且九千年前,百里界被封印了,即使神獸也沒有辦法走出去。」
商辰沉吟片刻,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同樣都是到了老年,為什麼玉雪神駒幻化成了老人,你卻依然是三十歲模樣。」
「大約因為我數千年都沒有幻化為人形吧。」
三個問題都問完了。
青鬃獸說︰「現在輪到你說我想知道的了。」
因為執念,青鬃獸的雙眸幽暗得如魔極深處。商辰說︰「以青鬃神獸的壽命極限來說,在三千年前你就壽盡了。你是否想過,一旦想起這個秘密也許就……」
「生而有涯,我願一了心願。」
果然,這個秘密是它流連在世的唯一原因了。瀧煥靠過來,將商辰的手一握︰「你就直接說吧,繞來繞去的,我都等不及了。」
商辰仰起頭說︰「明淵——你記得這個名字嗎?」
青鬃獸渾身都定住了,它的眸子由幽暗慢慢透出光亮來,它像學語的嬰孩一樣呢喃︰啊,明淵,明淵,明淵。
明淵,明淵,空曠的地宮回蕩起了這個名字。
宗卿願與明淵結一生之契,任予驅使。
封存的秘密,心最深處。
往事,就這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所有的陰霾紛紛飛起。明淵,明淵。青鬃獸仰起頭,輕喚這個久違的名字,他眼眸中的幽暗悄然散去,那激蕩的往日,那心潮澎湃的往事,那曾深深銘記于心的人,往昔,從封印中走了出來。
「明淵,是誰把你傷了?」
「我的劫數到了,宗卿,你還有五千年的壽命。」
「五千年,沒有你又有什麼意義。」
「宗卿,你何苦。」
「明淵,我有能治百病的青鬃晶。」
「住手,宗卿——我是魂君,我怎麼會沒有辦法?我要施一個法術,你就這樣,安靜坐著。」
「……」
「如果名字也一起消失,會更徹底一些吧。」
「……」
「去吧,我再不需要你了。」
撕心裂肺的一聲嘶吼,伴隨著「明淵」的呼喚,青鬃獸從圓鏡塘中沖出來,卷起了千丈浪花,龐大的身形卷起了狂風,在曾經是宏殿而今早已坍塌成荒野的上空盤旋三圈。
青鬃獸仰天長笑三聲︰「宗卿願與明淵結一生之契,任予驅使——我怎麼就忘了啊!明淵,明淵,你怎忍心封我半世最快意的記憶?失去了一半的心,渡了五千年無知的壽命,你覺得我會快嗎?罷了,你一貫任性,我就不計較,而今,我終于以灑月兌地追尋你了。」
長笑,淚流滿面。
一場大雨突如其來,紛紛落下揚揚。
百里界的生靈都往天上看,只見青雲漫天,若天泣,往事,盡賦予這場雨。
多情無情,盡化作虛無。
大雨滂沱侵浸地宮,地宮的地磚上溢滿了雨水。
地宮上方的煙霧紛紛揚揚籠罩下來,所有封塵的往事再度在時間洪流中高高揚起激蕩,重重落下,憑人遐思。
大雨迅速將地宮淹沒,在地宮呆的商辰和瀧煥急忙跑向高處,瀧煥拽住了商辰的手︰「青鬃獸一死,它所住的居所必會覆亡,快坐到我背上來。」
瀧煥高高飛起的一瞬間,地宮轟然坍塌沒入泱泱大水。
瀧煥舒展著翅膀盤旋在地宮上方,驚訝地說︰「塌得也太快了,這地宮是泥沙做的嗎?怎麼一踫見雨就全部化了呢。」
商辰回答︰「因為三千年前就沒有了地宮啊,坍塌的只是幻象而已。」
「幻象?什麼意思?」
商辰覆在他的背上,蓋慨嘆說︰「大概是這樣的︰九千年前明淵魂君死時,封印了青鬃獸和玉雪駒的腦海中有關他的記憶。青鬃獸自由自在地活了五千多年,然後死了,但死之前它意識到自己遺忘了一個秘密。頑固的殘念以及青鬃獸的強大靈力,它將自己的魂魄困于這個地宮幻象之中——殘魂無法去探尋秘密,所以煎熬了三千多年,等到了今天。」
瀧煥恍然大悟︰「原來是魂魄啊,難怪本形以是三十歲的容顏。」
「這一定是它最留戀的時光的模樣。」
兩人都沉默了。
在地宮上方盤旋,商辰抱著瀧煥的翅膀,看著大雨把這個地方湮沒了,心想這一個月把這一輩子的雨都看完了吧,走到哪里都是雨,太陽上哪里去了,自從來到百里界就再沒有見過陽光,每天都是陰天。
瀧煥扇了扇翅膀︰「我才活了兩千歲都已經看淡生死,青鬃獸都兩萬年怎麼還看不透呢?」
商辰撫模翅膀上的絨毛︰「不曾動心,怎會傷心?」
瀧煥回頭,頭頂上的翎羽蹭著商辰的臉頰,一下一下︰「我還真的有點兒傷心,生離死別,都是不好受的滋味,這雨里大概有青鬃獸的頑魂。你們人活得時間太短,你要修仙,變成仙人,我們就以長久相伴了。」
商辰啞然失笑,沒有說話。
瀧煥忽然興奮地說︰「你是說青鬃獸死了三千年嗎?按理說一個青鬃獸死了,下一代的青鬃獸就出生了,那應該有一個三千多歲的青鬃獸被封在這里了。」
瀧煥一個低空俯沖沖了下去,商辰啊的一聲抱緊了翅膀,瀧煥哈哈大笑,笑聲將雨中的憂傷沖淡。
妖物神獸,氣息相通。
是瀧煥嗅不到任何異樣的味道,除了令他不適的雨里的傷心。瀧煥扇撲閃著翅膀亂飛,商辰靈機一動︰「哪里讓你覺得不傷心,就往哪里飛。」
「我一回頭,就不傷心。」口里這麼說著,瀧煥放緩速度慢慢飛著,越往地宮的東邊傷心越消淡。
東邊,萬里平沙。
雨沖刷著平沙,蕩起溫柔漣漪。
全然不似地宮中央那麼蕩人心腸,商辰走下來,踩在沙上,捧起一捧細沙。細沙白如雪,從指縫間漏下來。瀧煥翅膀一收,變成了人的模樣,也捧起一捧細沙,笑得歡心︰「這里好,這里沒有傷心的味道,看,這沙多像你臉上的光芒。」
商辰說︰「被父親的魂魄無端壓制了三千年,小青鬃獸一定很難受吧?」
「青鬃獸沒有雌雄。三千年不小,正好剛剛成年。」
商辰看向老青鬃獸騰雲而去的地方︰「那就更加憐了,它沒有享受過一天童年的趣,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沖出壓制。如果我們沒有來,它也許會永遠不見天日吧?」
話音剛落,唰的一聲,平沙萬丈從地上倏然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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