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嫖正在屋里抹淚,看到劉徹滿身戾氣地進屋,身子微微瑟縮了一下,復又想起正是因著他,阿嬌才會被逼著不得不遠行,膽氣便壯了起來︰「我又怎會知道?若非因你,阿嬌怎會郁郁寡歡,哪還用出門散這哪門子的心?又怎會就這麼音訊全無不見了蹤影?我的阿嬌,我憐的女兒哪,我這究竟是造了哪門子孽,竟要你經受這一樁樁的苦……」
說著,說著,更是悲從心來,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起來。
若換了平日,劉徹定會上前好生勸慰幾句,眼下,他哪還有旁的心思?徑直對郭舍人吩咐道︰「還不快傳北軍中尉京兆尹進府,把羽林軍也給朕派出去,把那些別院的下人都一並帶來,好生審訊,朕就不信好端端一個人,說不見就能不見的。」
郭舍人的動作極快,十萬火急的事,哪個有膽子敢耽擱?那北軍中尉京兆尹更是連衣冠都不敢扶一下,急急地便往公主府里趕。
劉徹靜靜坐在主位上,面無表情地听著無功而返的侍衛們一波一波的回稟。
劉嫖亦止了哭泣,只低頭不時地拿手絹兒拭著眼角,悄悄看一眼平靜至極的劉徹,只覺得這樣的平靜,山雨欲來,叫人看著心驚肉跳的。
京兆尹連額頭的冷汗都不敢擦,跪伏在地上︰「這幾日,京城里並無賊人作亂之事,也沒什麼爭斗動蕩。」一直國泰民安、風平浪靜的,不能是被賊子虜去了的。
「那幾個伺候娘娘的人招了?」劉徹又問。
如此不辨喜怒的模樣,愣是把北軍中尉嚇得渾身顫,忙跪伏在地,道︰「回皇上,那幾人怕是當真不知娘娘下落,已經用了大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們一個個都是吃素的?朕養著你們有何用?」劉徹氣得把手里的杯盞都砸了,看向兩人的眼里更是毫不掩飾冷厲,「這麼大一個人,還能去哪?就算真的不見了,總也得吃喝,也得住宿,叫畫師連夜趕制娘娘畫像,你們京兆尹的,還有羽林軍每個人一份,把這京城里的飯館客棧酒肆茶社,挨家挨戶地搜,不有絲毫的遺漏!把車馬行也查一查,城郊也要派人去查,沿著灞河往外,把那一圈給朕統統翻個遍兒!別說是娘娘不見了,就說是捉拿逃犯。若是走漏了半點風聲,你們就提頭來見吧。」
「微臣遵命。」兩人連忙躬身退下,還未邁出門檻,又听劉徹道,「若是見到了娘娘,不惜一切代價將她帶來,不必了,一有娘娘的消息,立刻快馬加鞭稟報于朕,不得有絲毫耽擱,都明白了?」
「皇上,公主,用些吃食,早點安置罷。此事……日久天長的,也得養好精神才能以待明日。」婉娘端著粥食小菜進屋,瞧見兩人一個端坐著,目光沉沉如水;一個伏在案上,不時地低聲啜泣,哀切淒楚,忍不住心中一嘆︰娘娘,您怎麼就舍得?就狠得下心來?
或許是老天爺寬容,了善心,羽林軍統領連夜來報,雙手奉上一個信封︰「回皇上,小人派兵沿著灞河一直往外搜尋,有個清虛觀的小道童,帶著宮牌找上小人,還有一封書信,說是娘娘留給您的。」
劉徹飛快地接過信,直接拆開,字跡很熟悉,一如訣別書的清麗,也很簡短,卻叫他如置冰窖︰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狠。
真狠。
一听聞阿嬌不見了,劉徹心里便覺不安,到了這一刻,卻再也不能自欺欺人,阿嬌走了,真的走了。富貴榮華,親故族人,一概拋卻,走得瀟灑從容,竟毫不留戀。
劉徹靜靜地坐著,卻無端有種迫人的壓力,如嗜血的猛虎,仿佛下一瞬就要一躍而起,撕碎眼前的所有。眾人皆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惟有劉嫖心里記掛著阿嬌,大著膽子問了一句︰「阿嬌究竟說了什麼?」
劉徹把信遞給她,默然半響,忽而又問︰「姑母當真不知?」
劉嫖猶豫了下,只低頭道︰「我也不知她竟打得這般主意。這幾日,總听她念叨著什麼退一步海闊天空,叫我把族人好生整治約束一番,卻沒想到,她竟……」
劉徹苦笑︰難道朕在你心里就這般狠辣無情?
有一瞬,他真的動了心思,若是得知自己無所顧忌地將竇陳兩族盡數收押,是不是阿嬌就會出現?
只是,他已傷了她太多次,眼下,竟真的不忍,真的舍不得了。
明知姑母必定知道些什麼,卻也不敢再往下細究了。劉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她傷心難過,還是怕……更傷著自己。
未央宮,如往日一般的富麗莊嚴,叫人仰望;宮娥妃嬪,還是那樣的美麗動人,他的心卻冷得厲害。一曲佳人,一個李如煙,卻叫他失去了她。直到這一刻,劉徹才知道自己竟會這樣痛,心里像缺了口子似的,用什麼也填不滿了。
他又能如何?
晨起上朝,歸來批閱奏章、處理朝務,他沒有時間悲傷,沒有時間後悔,每天有數不清的天下大小事等著他的決斷,遠在千里之外的匈奴,近在咫尺的藩王,這大漢天下,都要他撐著,離不得他。
「皇上,您早些歇息罷。」郭舍人看著劉徹一日日瘋狂地將自己置身在朝事中,卻一日日的沉默,忍不住勸道。
「陪朕出去走走罷。」沿著長長的甬道,劉徹慢慢地走著,郭舍人默默地跟著,只惜,再長的路也有盡頭。望著不遠處的朱漆大門,只虛掩著門,卻能透過縫隙,看到里面疏落的花木,似乎又想起了那一日,自己被拒之門外。
阿嬌,是不是從那時開始,這門也在你的心上?
坐在長門宮滿是芬芳的花架下,劉徹卻忽然覺得很孤單,寂寞極了︰這一生,還能再見到她麼?阿嬌,你若回來,我一定不再叫你傷心,一定一心待你,一定……
不會了,再不會了,再不會有一個人,坐在花架前靜靜地喝茶看書,美得像一幅畫;再不會有一個人,站在他跟前,將諷刺和指責做得那般理直氣壯;再不會有一個人,把他鎖在門外,讓他飽嘗求而不得的滋味。
劉徹忍不住彎了腰,將頭深深埋進臂彎里。
天邊日頭正好,燦爛而明媚,金色的陽光籠在那黑色的袍服上,衣上的五爪金龍似乎要騰飛而去一般,張揚而霸氣。
郭舍人,卻分明地在那張冷峻而剛毅的臉上,看到一滴一閃而逝的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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