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什麼都沒有,只有漫無邊際的血紅。落在視網膜上的,是尖銳的刺痛。
時年只有三歲的皇甫述,被母親死死的護在懷里,母親昔日身上溫柔的芳香,都沾染上了濃烈的血腥味。他掙扎著從母親的懷里露出一個小腦袋,母親被人押著跪在地上,他看見了她身後十米遠的地方,高傲而孤冷的父親此刻正在被兩個身材魁梧的禁衛軍按倒在地上,被肆意的踐踏著尊嚴。父親披頭散,雙膝著地,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因為,他已無話說。
家中府邸的橫梁上,掛著一塊染滿鮮血的漆黑的牌匾,上面用楷體刻著「白府」二字。府邸門口的台階上,躺滿了死相慘不忍睹的尸體,他們都是白府的侍衛和丫鬟。
哀鴻遍野,血流成河。
皇甫述剛出生的弟弟已經隨著女乃娘從府邸後門逃走,至今下落不明,而曾經擁有百十來人口,繁榮一時的白家,如今只剩下他和爹娘。圍在府邸周圍的皇宮禁衛軍們個個手持利劍,鋒利的劍刃上一滴一滴的往下淌血。
風雲為之變幻,乾坤為之顛覆,人性為之泯滅。
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突然自動讓開了一條道兒,人們齊齊下跪,山呼萬歲。一雙精致的烏靴首先撞入眼簾。他抬起稚氣的眼楮慢慢的往上看,一片璀璨的明黃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楮。象征著王者的龍冠束,那個男人的雙眼閃爍著殘酷的冷光,那是南辰至高無上的天子,所有人的生死都被他牢牢的攢在手里,無法逃月兌。
緊隨其後的是一個一身艷麗華服的女人,她搖曳著妖嬈的步伐,美得宛如一只千年狐妖。金色的鳳凰在她的裙擺處其羽,那是南辰的皇後,傳說中「母儀天下」的女人。
「白愛卿,你看,你是造成今日的局面的始作俑者啊。」鎖雲沓薄如利刃的唇邊勾出一抹冷笑,直刺跪在府邸門口的披頭散的男人。
父親始終低著頭不說一句話,皇甫述現在回想起來,他能夠深深的體會到父親當時萬念俱灰的絕望。
「喲,死到臨頭了還那麼有骨氣啊,白大人,本宮真是小看你了。」雲絮如風情萬種的笑著,就像一個美艷的女鬼。
皇甫述感覺到母親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一連串滾燙的液體灑在他的後背上。他有點心慌,連忙輕輕地在她耳邊呼喚︰「娘親……」
「我的乖林兒,別怕,有娘親在……」母親的聲音因為哽咽而沙啞,但對年幼的皇甫述來說,母親的聲音永遠是一顆定心丸。
「白烈,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鎖雲沓慢慢地踱步到父親面前,居高臨下的欣賞著他狼狽的模樣。
「臣無話說!」沉寂的父親終于說出了一句話,這是他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鎖雲沓冷厲的一笑,明黃色的袖袍一揮,宛如一片金色的雲霞。
「亂臣賊子,殺無赦!」
話音未落,兩名禁衛軍的長劍刺入了父親的胸膛,陰霾的天空中剎那間下起了一場血紅的暴雨,皇甫述驚駭的瞪大了眼楮,還未出一點聲音就被母親死死的捂住了嘴。父親的身軀慢慢地倒在地上,身蟣uo殂槊俺齙南恃??閃艘桓齪?礎 br />
「斬草除根,白家的孽種絕不能留!」
下一個瞬間,無數白森森的長劍雨點般的刺過來,溫文爾雅的母親就像一只瘋的獅子,死死的把皇甫述護在懷里,在生命終結的剎那仰天出一聲悲嘯……
滾燙黏稠的鮮血將他的視線染得一片猩紅,母親也死了。
「啊——」眼前的幻象急速的扭曲著,皇甫述從幻覺里蘇醒過來,他再也無法承受這個埋藏在心底十多年的噩夢,他痛苦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用力地將額頭撞向桌子,直撞得頭破血流。
深埋在心底的仇恨,仿佛一顆在冰雪下休眠了好久的種子,春風將萬物復蘇,它瘋狂的破土而出,拔枝長葉,開花結果,綻放著人世間最丑陋的萬劫不復。
「為什麼——為什麼啊——」他痛苦地仰天悲鳴,目眥欲裂。他現在只想殺人,只想渴飲仇人的鮮血,仇恨的火花和他殘存的理智激烈地斗爭著,他幾次想要拔劍,卻硬生生的制止住自己沒有動。
他不是皇甫述,他是白林,是鎖雲沓的太尉白烈之子。他的父親白烈,是南辰的開國功臣,忠心不二,卻因為鎖雲沓的昏庸,奸臣的挑撥而被陷害,被扣上了「謀逆」的罪名,致使十七年前的那個黃昏,白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除了他和弟弟、女乃娘,無一活口。母親被殺的一瞬間,他就昏厥了過去,醒來之後,卻現自己還活著,身邊的房間一如曾經的白府那般溫馨。
他被東臨著名的武學世家——皇甫家族的家主所救,認為義子,改名皇甫述。家主很疼愛他,將自己畢生的武學都傳授給了他。十四歲那年,他決定離家闖蕩,家主送他出門的時候只對他說了四個字︰莫失本心。
是的,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十年前的滅門慘案,他要報仇,他要血洗南辰宮廷,他要為白家慘死的百十口人雪洗冤仇。以他那時的能力,稱霸江湖並不是難事,想糾集一些人闖入宮禁也不是難事,但離開皇甫家族時家主對他說的話還縈繞在耳邊,那其中的含義,他並不能完全領悟。
十五歲那年,他重新回到蜀城,回到了這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城市。正好當時登基的新帝鎖楓正在為碧琉公主鎖瓔的鳳凰衛招募暗衛,這讓他愈加報仇心切。憑借出眾的實力和才智,還有響當當的背景,他順利地進入鳳凰衛,從此潛伏在里面,尋找著合適的機會下手。
盡管他一直竭力保持低調,但與他一同成為暗衛的好兄弟慕容松偏偏就是多嘴,跑到鎖瓔面前舉薦了他,他沒奈何只好做了鎖瓔的貼身暗衛。在與這個小公主的朝夕相處中,他原本被仇恨吞噬的心有些松動了。沒錯,每次鎖瓔出府逛街游玩的時候都是橫沖直撞,大搖大擺的招搖過市,見到美男就往上撲,沿途百姓無一不避之唯恐不及。但一回到府中,她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憤圖強,自強不息,有時候還會請教他一些武功的技巧,身上是一種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所沒有的深沉和睿智。她有作為一個公主的傲嬌,但對手下的人都非常好,賞罰分明,偶爾也無理取鬧。從她身上,他又想起了自己這十多年隱姓埋名,潛心習武只為有朝一日歸來的艱辛,他不知不覺的和她產生了一種共鳴,正是這種共鳴,讓他一度想放棄自己的初衷。
鳳凰衛實際是皇室禁衛軍的附屬,因此他見到鎖楓的機會非常多。鎖楓與他的父親鎖雲沓截然不同,在他身上能夠看到一種真正的王者之氣。在東臨的那幾年,他也曾听說過南辰舉世震驚的政變,鎖楓弒父鳩母奪權,解救了南辰的百姓于水深火熱,在他登基的這些年,他是當之無愧的明君。同時他也打听到,鎖楓為慘死的白烈昭雪,並追封他謚號,將白家人全體安葬,當年誣陷白烈的佞臣都被凌遲處死,還派人尋找白家兩位幸存的公子的下落,鎖楓說,父債子還。他的內心極為震撼,當晚回去被激烈的思想斗爭攪得不能入眠。
放棄吧,他不甘心;動手吧,他又猶豫不決。自己的仇自己報,想不到,當年親手滅了白家的鎖家,如今又親手為白家洗冤,真是諷刺至極。
慢慢的,報仇的事情就被他擱淺了。他下了很大決心,才決定放下仇恨,重新開始。
如今,一場久違的噩夢,將他心底沉睡的仇恨,又重新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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