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上做飯的阿姨和打掃衛生的大叔,明生醫院總共就二十來個人,基本就是剛好能支撐一個部門正常運作的配置。院長就叫明生,帶著一個助理撐起兒科,跟中醫科的原醫生是親兄弟,但兩人不大像,脾性也有些差別。
平時接觸少,楊瞳從別人口中听個只言片語,也沒模清那兩個人是什麼性格。總結一下有關他們的評論能得出︰原醫生是個偃旗息鼓的啞炮,院長則是個大話癆,並且是十分具有政治意義但沒什麼建設意義的話嘮。
這就決定了他的周五例會有多糟人煩。
一到下午三點五十,各個科室開始就「誰去開會誰留守」的問題進行一番禮讓推辭。顏文字身為護士領頭人,自然是要去開會的。剩下一個和楊瞳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叫小孫,**黏在沙發上,直截了當地沖楊瞳道︰「我不想去開會,嗦嗦每天說得都一樣,煩死了。你去吧。你不是剛來麼,去听听。」
冷戰期的顏文字瞥過來一眼,嗓音尖利地對小孫嚷嚷起來︰「你去吧你!約模著這次開會該說旅游的事情了,你去看看院長咋說的。」
醫院雖然破,不過每年還會組織集體出去旅游。也不去什麼好地方,隨旅行團三百塊錢打包干,連頭帶尾說是三天,其實全在車上睡覺。下了車的那點功夫就是在公共廁所排隊。
不過條件再惡劣都擋不住這幫人眼巴巴地盼著。按照他們的思維方式,反正不去旅游就要上班,不給休假也不補錢,那還不如出去溜達,再累也比窩在那一小塊兒地方強。
好歹出去見個世面不是?
他們春天已經出去過一次了,楊瞳正好趕上秋季這一次。听小孫提起一句,新人要干夠多長時間才能公費,意思就是楊瞳才來幾天是根本沒有資格的。
楊瞳原本就不想受那個罪,更沒道理去爭這一點小恩惠,無視顏文字之後笑著讓小郭快去。
結果他們開會根本沒提旅游的事兒,反倒把處方的規範書寫拿出來好好討論了一番。據說院長沒有重點提名,但言語間把所有的門診醫生都涵蓋了進去,警告意味十足——本來就沒幾個,之前發生過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
然後院長又提到護理上的醫療安全問題和責任心,也是一通訓斥。到最後主題升華,強調各科室之間要做好橫向協調,門診、藥方、護理緊密結合,杜絕任何不良因素的苗頭。
楊瞳才明白秦昱言在這里存了心,由著自己把這件事鬧得稍微大了那麼一點點,作為一起醫院內部糾紛,好在會議上提出。
楊瞳就是那個自以為聰明卻被無辜當槍使的出頭鳥,毫無懸念地就被劃分到管理層那一方,對面是整個基層團體。
秦昱言這一招算不上心思險惡,但還是缺了點德。
人都有喜惡親疏的區分本能,總有些人會說「雖然和我無關但我就是看不過去那誰誰誰的作為」,好像自己的立場十分堅定特別高尚似的。並且這種敵意很容易抱團,小範圍傳染之後就變成,孤立。
更何況這件事確實因楊瞳而起,連帶著門診醫生和護理一起受訓,甚至這兩個部門之間都要生出嫌隙來了。
會後顏文字對著楊瞳的臉更沉了幾分,連活絡開朗的小孫看楊瞳時都有了幾分不自然。藥房另一個年輕姑娘照常模魚來輸液大廳閑聊時,瞥楊瞳一眼轉身就走。一副嫉惡如仇、苦大仇深的大姨媽臉。
我又沒欠你衛生巾,用得著江湖不再見麼!
楊瞳看看表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也沒跟誰打招呼,直接上樓找秦昱言討要姨媽巾。秦昱言還在頂頭那間院長辦公室里談事情,前廳有人叫院長下去看病時,她才跟著出來。
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她看見等在門外的楊瞳一點都不吃驚,率先進了辦公室,用行動告訴楊瞳︰「里邊沒人的地方談。」
做飯的荷花姨滾上稀飯炒好菜,下樓看電視。從門前路過,秦昱言回頭沖她笑笑,兩個人打了個招呼。
整個後院二樓就只剩楊瞳和秦昱言兩個人。
在楊瞳開口之前,秦昱言先截了話頭,拿出十成十的誠意︰「抱歉。」
楊瞳覺得狡猾的人應該都是臉皮很厚,特別無賴的。不管什麼事都推得一干二淨,一口咬定反正不是自己的錯,你所有的苦難都是自己倒霉,怨不得別人。
對于不講理的人,比她更潑皮就可以了,楊瞳的自尊心從來不在這方面體現。但秦昱言從來不嘴硬,錯沒錯先道歉,還胸懷坦坦蕩蕩,有凌然正氣加持。
楊瞳的火引子缺了氧氣,掙扎兩下沒撐過去,熄滅了,成了個啞炮。
秦昱言站在那張藝術照下方,淡妝比照片更清爽,不同的眉眼卻在楊瞳的視線里重合,變成一個人。
對方大開城門,舉著雙手繳械投降,完全沒有抵抗就獻上城池。準備好的槍支彈藥用不上,楊瞳站在對面反倒有種撲了個空的無力感,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來質問什麼的。
秦昱言嘗試著替自己辯白,卻還是坦誠地承認了︰「也不是說利用你,不過當時就是覺得這有件事拿出來說,比空口白牙突然提出來效果好。」
楊瞳冷笑︰「是挺好,門診和護理都快打起來了。」
秦昱言笑了笑,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哪兒會少了矛盾?又不是深仇大恨,過兩天就忘了。不過對你是真得挺不好意思的,我跟院長說的時候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干脆利落在會上提出來。要說咱們醫院的醫生,就屬他自己的方子最難認,完全自創了一種新的文字體系。你也知道,他從來都不說自己不好的那種人。」
我才上五天班我就知道什麼了我!
楊瞳被那幾個姑娘堵的滿心窩火,對秦昱言這個罪魁禍首說話也有了分尖酸刻薄的味道︰「你挖坑給我跳的時候怎麼不說不好意思了!?」
秦昱言不經意地輕嘆一聲︰「是我不厚道了,每個位置都有該有的擔子。醫院就這幾個人,一個比一個心思多,各想各的理。我坦誠點告訴你,我站在這里,就要想這個位置的事情。」
秦昱言伸手在自己身前比劃著切下一刀,然後翻轉,掌心向外推過去︰「我是這邊的,我需要考慮的是對面的事情。」
楊瞳喜歡講理的人,哪怕這理對自己無益。溝通即是合理,不管最終是誰說服誰,經過漫長的拉鋸和彼此理解,都是心甘情願且和平的。
楊瞳突然就明白為什麼自己在秦昱言面前總是佔不到上風。這個女人把自己的稜角和個性藏得太深,永遠是一副溫吞、退讓的樣子。對錯分得清明,有理有據,以理服人。看似民主,其實是種潛移默化的□□強硬。
但凡她露出一丁點尖利的攻擊意圖,楊瞳都會用十倍、百倍的強勢壓過去。偏偏她沒有。就像是飄在半空的棉花,楊瞳出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打。
楊瞳看看她的手,指節修長,指甲修得圓潤,什麼顏色都沒涂。楊瞳覺得自己後退了一步,但身體卻沒動,眼前的景象沒有分毫變化︰「照你說的,我是‘那邊’的人,你干嘛跟我說這些。」
秦昱言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頗有些感慨︰「這難道不是正常的領導和員工的談話?」
楊瞳還是半顆學生心,不知道這樣的談話究竟算不算正常。但感覺不太差。要是秦昱言上來就是哭天搶地一臉愁容期期艾艾地哭訴「你听我說,這是個意外,你誤會我了」,這種苦情劇的戲碼反倒會讓楊瞳覺得她是在愚弄自己的智商。
再加一句「我始終愛的都是你,只有你一個」,楊瞳都考慮配合她捂上耳朵做歇斯底里的崩潰狀,慘了吧唧地大吼︰「我不听我不听你這個騙紙!」
哦不對,是騙子。
萬幸,秦昱言是個理智、精明的女人。她不會上演cctv8海外劇場的戲路。
她這樣剖白心跡雖然有些殘忍冷酷,但最起碼,楊瞳覺得自己終于是找回了自己該有的平衡位置。
領導和員工。而不是秦昱言和穆林潔的附屬品。
從今以後要討厭的就是明生醫院綜合辦公室的領導,以一個員工,一個小護士的身份。
這種僵硬、機械化的相對關系讓楊瞳有安全感。哪怕被領導拉著加班、扣工資,當成各種苦工勞動來來用,也好過一看見她的笑就想到穆林潔,以及穆林潔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不正當庇護。
到這會兒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來干嘛的,楊瞳竟然對于她給自己使絆子這件事有點開心。楊瞳心里的小人急的跳腳,食指相指,破口大罵︰「楊瞳你是不是m啊!」
m……不應該啊!抖m能一個鹽水瓶子把一個小姑娘給砸昏?
不可能不可能!
楊瞳反問︰「全院二十多個人,你跟每個人都‘正常’的談一遍,那你背地里做的事情還有什麼意義?劃分的‘這邊’、‘那邊’還有存在的意義?」
秦昱言轉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白色的馬克杯,干干淨淨沒有一點花紋。秦昱言放下涼水壺,理所當然地解釋︰「我當然不會跟每個人都說這些,因為這件事牽扯到你,所以才跟你說。你到底還是小……」
楊瞳挑著眼看過去,秦昱言笑著止住了下邊的話,轉了個話鋒,卻還是接著上邊的內容︰「學校和社會,中間的思維模式有一條分水嶺,一刀切,差得很遠。不過你現在的資本就是年輕,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好好干吧。」
秦昱言眉眼柔和,楊瞳覺得她的面貌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好像……拍照時的焦距微調,景色在視線內被拉進了些?
曖昧微妙的感覺很難捉到,楊瞳心里的定位實打實地起了變化。
穆林潔讓她來這里上班,秦昱言同意了,自己來了,這是三個人的事情。楊瞳一直覺得這段關系拖拖拉拉甩個大尾巴,黏糊膠著,煩得要命。尤其是看到秦昱言對自己笑的時候。
剛剛秦昱言說話間完全不提這回事,楊瞳知道,那段關系已被斬斷,碎成渣渣找不到了。現在就是正兒八經的領導和下級,清晰明朗。
楊瞳找到了新的攻擊目標,心里舒暢——雖然還是同一個人。
在秦昱言道歉的收尾中,楊瞳撞上秦昱言凝視而來的目光,心髒在空蕩蕩的胸腔里被粗糲的石塊兒砸中,懸著晃了晃。好像一席對話就是一份羈絆,自己同她之間有了別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楊瞳捂著七上八下模不清狀況的小心髒下樓,找顏文字報休假。
「我休周六。」
顏文字斜眼看她,「→。→」,捏著一把尖利的嗓音︰「休什麼周六啊?新人十天試用期是沒有休假的,你不知道啊!」
……
關于秦昱言,剛剛覺得她頗有領導風範那絕對是錯覺!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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