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歷二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十年前的新年之夜,有著「小白玉京」之稱的浮雲塔還沒有倒塌。以浮雲塔為中心、射線般的五條大道,也還是整個望京最繁華的商業中心,書寫著不夜的傳奇。
誰也無法料想到,當所有人聚集在塔下,倒數著最後十秒的時候,也在倒數著他們自己的生命。
比新年的鐘聲更早敲響的,是大地的震顫。
在雷動的歡呼聲中,塔下的人們明顯少了一份敏銳,渾然不覺自己正在經歷著什麼。
一直到浮雲塔突然矮下了一截,塔頂傾斜著搖搖欲墜之際,才有人意識到了不對。
仿佛內部被蛀成了空巢,浮雲塔從底端開始塌陷,以摧枯拉朽之勢,崩塌成無數白色岩石碎片,尤帶著幾分瑩石的微光,隕石流星一般的四散飛去。
就像是一鍋熱油,傾倒入了水中。
人群的沸騰,不斷加劇著這場災難的嚴重程度。恐慌攪亂了大多數人的理智,又覆蓋了僅有的一丁點兒冷靜的呼喊。
有些事情,真的不是人力能夠抗衡的。
——那絕對是,她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
逃無逃,避無避。
十年前的秦衣,與現在的蕭瑤一般,恰是十七歲的年紀。
區別在于,十七歲的秦衣,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女。背靠秦家這座大山,本身亦是天資卓絕,連跨兩級,十五歲剛跨入望京大學時,就在軍訓期間挑遍新生無敵手,更是直指二年級指揮系首席生陸之燁,揚言要打破他模擬演練中的不敗戰績。
十七歲的秦衣,驕傲得不一世,覺得只有未曾戰勝的敵人,絕沒有注定失敗的抗爭。
她以為,她以一直一直,這麼驕傲下去。
直到那天,浮雲塔傾塌,人群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只能看著漫天碎石如雨傾盆。
漫無邊際的黑暗,湮沒一切的寂靜,令人窒息的空氣,艱澀難挨的時間,以及……綿長細密的親吻。
清淺的,溫柔的,純粹的,甚至是……虔誠的。
輕輕的,仿佛風繾綣的撫過,卻不欲留下任何痕跡。
狹小的空間內,只感受得到彼此唇齒間的呼吸和水汽。沒有一句交流,氣息卻深深的交纏在了一起。數不清的分秒,在暗無天日的廢墟中滑過,她感覺到自己一寸一寸的虛弱下去,體力耗散,精神恍惚,呼吸漸弱,溫度降低……她不知道自己被埋了多久,只知道那個人一直都在。
那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親吻。
也或許是這世界上,最漫長的一次親吻。
從被埋在浮雲塔的廢墟中,她呼喚他名字那一刻起。
到救援人員終于掘開了層層的碎石,將她和一具冰冷的尸體撈出為止。
她的意識,睡得很沉很沉。
沉到有人想要掰開她的手、奪走她最重要的人時,她才能短暫的恢復一絲感知。
身下是平穩的擔架,頭上是明晃晃的燈光,一片又一片雪白的天花板,還有一個不斷重復的討厭聲音。
「他已經死了。」那是一個陌生無比的女聲,含著沒有感情的憐憫,「放開手吧,他已經死了。」
——死……了?
——怎麼能……她怎麼會允許?!
她下意識的拽得更緊,只剩一層薄薄皮肉、不見半分血色的手腕,骨骼越分明。
她的手宛如鐐銬,鎖住同樣幾近枯骨的手腕,不容許任何人將他們分離。
然而,她的意志,卻比她想象中的更為脆弱。
脆弱得多麼恥辱。
「放開手吧。」那個聲音仍然在重復著,于此同時,一張帶著白色口罩和帽子的臉探過來,只露出一雙深奧的漆黑眼楮,一直看進自己的眼底,動搖著內心最深處的信念。
她以為堅不摧、無人以解開的鐐銬,只是一道微弱的拉力,就徹底崩盤。
她想要清醒過來、看清這一切、不肯錯過丁點兒過程的個人意志,不過片刻,就重新沉睡下去。
她被關在比監獄更牢固的治療艙,浸泡在營養液里,整整一個星期。捶打在艙壁的四肢,一次次的破損,又一次次的愈合,直到自己積攢了足夠的力量,掙月兌出來。
那又有什麼用呢?
浮雲塔早就被夷為平地。
那個人的遺骨也化為了灰燼。
這個騙子!!!
不講信用的騙子!!!
她在心里狠狠的咒罵著他,又牢牢記下他一個令人討厭的特質。
……
那又有什麼用呢?
即使把他的棺蓋撬開,抓著他的骨灰大聲質問,那些沉默的灰燼啊,也只會從自己的指縫間落下……
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是死亡嗎?
分明,是你死了,我還活著。
那塊巨石飛落的方向分明是我,又為什麼,反而壓住了你呢?
他們說,陸家的獨子,死狀是多麼淒慘,骨骼碎裂,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他們說,秦家的長女,生還是多麼幸運,除卻瘦弱,幾無傷痕,堪稱奇跡。
只是這奇跡,是靠著另一個人的血肉骨骼所換。
明明在她面前,是個空有腦袋,體術卻廢柴的家伙。偏偏就那麼一刻,身手比任何人都要快。都快讓她懷疑,那晚和她一起在浮雲塔下等待敲鐘的人,是不是真的他。
如果不是……就好了。
在此後的十年里,她不止一次,這樣幻想過。這種虛弱的、逃避的念頭,一點兒也不像是,那個萬事隨心的自己。
居然已經……十年了。
長在秦衣心口,那道叫做「陸之燁」的疤痕,已經十年了。
建在在浮雲塔原址,市中心唯一的巨型廣場——沉默廣場,都不在是災難後蕭索的模樣,重新煥了當年的活力和喧嘩。
而秦衣,也已經在遙遠的星域邊緣身隕,變成望京腳下微不足道的蕭瑤。
屬于蕭家兩姐弟的那道傷疤,應當叫做「蕭閑」。
那是蕭瑤和蕭瑯的父親,同樣死在了那個無數人哀歌痛哭的夜晚。
在「蕭瑤」的記憶里,那一天晚上,守候著新年來臨的一家人,即使在遠離浮雲塔的城郊,也感覺到了大地莫名的震顫。
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只以為是地震。好在蕭閑對于災難的經驗還算豐富,很快安撫了妻子和兩個孩子,帶著家人走到外面空曠的地方。
很快,蕭閑接到了緊急出勤的通訊,便匆忙換裝,只告訴家人並非地震不必擔心,對于具體出了什麼事情,卻緘口不言。
第二天,整個紫微星域,都在瘋狂的報道這次事件,無數慘烈的影像流傳出來。
隨後更有帝林人宣稱對此事負責,一度挑起華夏聯盟的戰爭熱潮。
但,那時候,蕭家卻無暇注意外界紛紛揚揚的新聞。
來自蕭閑所屬部隊的死亡通知書,到了他妻子的手中。听說是蕭閑在連日無休的挖掘和救援中,因為一時的精神恍惚,不慎被頭頂滑落的石塊擊中掩埋,搶救無效而身亡。
那個時候,蕭瑯才五歲,甚至不明白什麼叫做死亡。蕭瑤卻也只有七歲,雖然已經有了概念,但畢竟太小,只能惶惶惑惑的依賴母親。偏偏噩耗來得太過突然,蕭閑的妻子、蕭瑤姐弟的母親,又遠遠沒有強大到支撐起一切的心髒,驟然病倒。
他們的家,也如浮雲塔一般傾頹。
縱然有親戚故友的幫助,但誰也不是聖人,代替蕭家自己人,撐起他們家。姐弟倆的母親沒能站起來,反倒是因為重病,越拖累了這個家,消耗了所有的積蓄。上面原應下的撫恤金沒有了動靜,孩子自是不懂得如何抗爭,親戚也同樣是最最尋常的平頭百姓,討要無果後,再也沒有出頭,甚至因為撈不到什麼利益,將他們一家人撇去的,也不在少數。
蕭瑤他們的母親,拖拖拉拉了近一年後,終于去世了。
連番的遭遇打擊,兩個無措的孩子,被不忍心的蕭叔給收留了。而生性吝嗇的趙姨,為此在家里鬧得天翻地覆,成天見的罵罵咧咧——那或許,也是懦弱懼內的蕭叔,難得堅持強硬的時候了。
後來,夏語冰展露頭角的侵吞案,終于將屬于蕭閑的撫恤金歸還給了蕭家,也成功堵住了趙姨的嘴巴。
到底是寄人籬下,蕭家姐弟不得不小心起來,看著人家的臉色過日子。
他們居住的小閣樓里,唯一的桌幾上,還擺著十年前一家人的合影。
而悲劇開始的那一天,隨著兩個孩子的長大和懂事,成為了刻在心里,越來越深的陰暗記號。
蕭瑤。蕭瑯。
如珠如寶的一對姐弟,在別人家里,不過是搶奪養分的雜草。
即使蕭瑯是個備受重視的男孩,在蕭叔的看顧中不會短缺了什麼,也有些人和事,終究是無法用物質來彌補的。
縱使當年他年紀尚小,這些年也不言不語,不代表他忘記了,那個掠奪了無數人生命的日期。
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夜晚,在听見門口的蕭瑤輕聲吐出那個日期的時候,蕭瑯瞬間就忘記了,他等在客廳的原因。
「你說的……是父親?」
而蕭瑤的回答,是輕輕的模了模他的頂。她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但腦海里的兩種記憶,仿佛交疊到了一起。
像是一場哀默的電影,分出了兩個鏡頭,交錯播放著同樣傷心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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