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過紙糊的窗戶,灑在湖色軟帳上。////女子睫毛顫動,睜眼便望見石青色帳頂。花樣是四合如意八寶紋,很眼生,不是她屋里的吉祥牡丹。偏頭向外看去,紗帳外擺著一套雕花楠木桌椅,落地罩前的沉香木錦屏繪著納福迎祥童子圖。
一早醒來,腦子沉頓得很。意識到這地方陌生,她又回頭瞧瞧紗帳里的布置。撐著胳膊肘擁被起來,鼻尖才離褥子近些,悠悠淺淺的冷梅香氣合攏過來,終是給她提了個醒兒。
不覺就揪緊被面,她四下瞅瞅,沒見著那人身影。伸手捏一捏額角,腦子漲得難受。
「春英?」「綠芙?」小小聲叫喚,外頭總算有了動靜。
雖是在他屋里,昨兒已經開罪了人,若是他要懲治她,再多一條她一早起來瞎嚷嚷,他只管再記一筆就是。
「小姐?」春英一瘸一拐掀簾子,從屏風後繞出來,眼底青影遮掩不住。
姜瑗立時察覺不妥,撩帳子就問,「挨板子了?是世子罰的?」
春英面上一僵,戚戚哀哀盯著她,面上欲言又止,埋頭側身讓開了道。
那人微沉著臉,眼梢掠過,見她醒來容色尚可。盹兒都沒打,倒有力氣編排他。昨日一瞬閉上的眸子,如今又有了生氣。人沒大事,他再不理會,轉身離去。
她努力仰脖子看他,亦是不言不語。直到人走了,方才沒精打采靠躺回去。
春英一旁瞧這情形,心里直叫苦。姑娘這廂稀里糊涂的怨上了人,等到待會兒明白過來,又該如何自處?兩人眼看是生了嫌隙,還是盡早解開得好。
「小姐,昨兒您一時氣急,閉過了氣。是世子將您安置在屋里,又請管大人替您診了脈,行了回針。」
姜瑗不以為意,目光只落在她腿上,上上下下的瞄。
春英跛腿過來,執起桌上的茶壺,替她倒了杯溫水,小心翼翼捧到她跟前。
「奴婢這腿腳,是罰跪罰的,是奴婢活該,甘願領罪。您先別氣,听奴婢好好兒與您說道。」七姑娘是何脾氣,春英怎會不知。姑娘自個兒的事不怎地上心,換了事情牽扯上郡守府,玩命兒似的跟你犯倔。
等她空茫著一張臉端過茶碗,春英悵然長嘆,搬了個杌凳坐到她跟前。手往袖兜里一掏,展開那惹禍的字條,往她眼皮子底下湊。
「旁的奴婢也不多說,您自個兒瞧去。今次是綠芙闖禍,里邊兒也有奴婢一份兒。等您看明白了,您說該怎麼罰,奴婢領著綠芙謝罪就是。只是世子那頭,您怎麼著也得誠心誠意去認個錯兒。不是奴婢胳膊肘向外拐,真是您這鬧得……世子那是蒙了不白之冤,被您氣得狠了。您還不知道,昨兒夜里您昏睡過去,管大人看過後說,約莫要等到五更天才會醒來。世子便在外間守了您一宿。奴婢在院子里跪著,您夜里哼哼唧唧好幾回,世子那影子就在窗戶上來回晃動了好幾回。好容易等到您醒來,不想您開口就是怨怪人,當著面更是甩臉子,您說您……」
本沒打算真個就用了這茶水,只她眼楮一行行瞟過去,越來越驚愕,隱隱覺得事情不對。
太隆郡郡守姜和,隨冀州巡察使協查鹽稅一案?公事交由監察使張篙監管?
姜瑗心跳又快又急,呆若木雞。等她屏氣凝神讀了個透,再回頭,耳畔是春英絮絮叨叨與她說理。她還從不知曉,春英這樣的老實人,嘴皮子功夫這樣厲害。
理不清心頭是在什麼滋味兒。一時欣喜若狂,一時又懊喪不已。
她跟前丫頭說了好大一通,她只覺這話左耳朵進,入了心里兜上一圈兒,又從右邊那耳朵滋溜溜跑了出去。
不是良言勸諫,她听不進去。而是她終于明白干了何等蠢事,沒膽子一字一句,烙印似的記在心上。
她覺著自個兒像是入了一個怪圈。她每每覺著看清了他,卻又發覺是自作聰明,到頭來錯得離譜。
可她這一套在旁人身上都管用。察言觀色,揣摩人心,她自來如魚得水,從未失手。便是她前世導師,也說她生來就是吃這碗飯的。
只是她忘了,也太過依賴技巧和資歷。凡事都有例外,經了這次,她頹然發現,千萬人之中,偏偏她最迫切需要看清那人,就是她姜瑗此生例外。再沒有絲毫僥幸可言。
一早上再沒見到他人,倒是姜昱進來靜靜陪著她坐了許久。
兄妹兩個頭一次默然以對,找不到話說。他知曉她是著緊家里,雖不怪她,卻也不能認同她如此莽撞行事。模模她腦袋,比她預想中和煦許多。
「錯了便是錯了。姜家的姑娘不怕認錯。阿瑗說是不是?」
她抿著唇默默點頭。感激他在她最難堪、最羞愧時候,如此和聲細語包容了她。沒怪她給姜家添亂。
「世子庇護了姜家。張家那頭……」她抬眼看他,話里意思太深,一言難盡。既有對張家的負疚,又有一絲不能言說的慶幸。
人性的自私,她從不否認。
「此事自有爹和為兄出面,姜楠也瞞不過的,他終需知曉。只你,切忌插手。」
她乖乖點頭。那人也說過,叫她不許摻和。清醒過後,她腦子雖還有幾分脹痛,卻難得異常清明。他說的話,他隔窗看她的眼神,她都能一一記起,如數家珍。
「今日不走了麼?」隱隱猜到又是那人下的令,她羞愧更甚。
「兩日後啟程。此地離麓山不遠,只五六日車程。你安心養著,正好尋了空去與世子認個錯兒。」
看她服了安神的藥,姜昱還有事與郡守府通信,便扶她睡下,叫了春英跟前伺候。綠芙那丫頭,已被他關了柴房,這幾日都別想出來。
姜瑗迷迷糊糊,一覺睡到晌午過後。吃飽喝足,她盯著更漏,心里惶惶然等他。
這里是上房,她鳩佔鵲巢。也不知那人被她誣賴成這樣,還肯不肯回來看她。忐忑掰著指頭,十根手指被她玩了個遍。花樣百出,像是有著無窮耐性。
只熟悉她的春英知曉,姑娘這是心里沒底兒,正七上八下呢。
直等到下半晌,廊下終于有腳步聲靠近。春英趕忙站起來,得她示下,匆忙往外頭迎人。
姜瑗存了一肚子話,就等著他進屋,當面誠誠懇懇給人道歉。她連開頭都想好了,她得下榻深深一禮,態度得擺端正。
可惜外間春英一張嘴,里面七姑娘驀然就覺得失望透頂。
那人沒來,卻是管大人過來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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