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悠悠行在土埂路上,七姑娘果然不愧五姑娘私底下喚的一聲「面人兒」。別人想要拿捏她,軟綿綿,不讓你得手。她自己揉捏起自己來,翻來覆去,得心應手。
煩心事兒擾了她,她便和面似的,將那些個心頭不痛快,搓揉兩把,揉得細細碎碎,徹底化了,繼續過她安生日子。當初被世子逮了把柄,七姑娘心頭有數,一句「該來的總歸逃不開」,心頭便被她寬慰了。直到那人到了她跟前,還真就沒把她怎麼著。于是這懶散性子,暗中又滋長兩分。
這會兒七姑娘又「面兒」起來。剛才綠芙那丫頭不經心的氣人話,惹得她心頭郁郁,撇過臉去,只顧自個兒瞧風景。
本以為自己遮掩得好,藏了拙。到頭來旁人眼中,還是她「糟蹋」了他。不過糟蹋世子也不是頭一回,好在相處日久,今非昔比,她遠不如當初那樣怕他。
仔細算來,她糟蹋過他的錦衣佩綬,糟蹋過他對姜家的護持之心,糟蹋過他給的經文,如今,連人也給糟蹋了。
這麼想著,她便懶懶倚在卷了竹簾的窗欞上。外頭一片生機朗朗,有風灌進來,卷走了暑氣,留下一室清涼。土埂路不比官道平整,時時顛簸,搖得她昏昏欲睡。半眯著眼,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樹影,一叢叢郁郁蔥蔥,眨眼就過去了。也不知剛才停了鳥雀的枝椏,是桂樹呀,還是榆錢。
也對,她何必因著綠芙的話鬧心。那人公事繁忙,該沒心思將她鬧出的笑話,一件件一樁樁,烙印似的記在心上。就好比窗外景致,過去了,也就淡淡遺忘了。日後回想起來,頂多覺著她規矩不好,當好好教養。
春英窺見姑娘緩了面色,回頭瞪一眼綠芙,惱她惹姑娘不痛快。小丫頭委委屈屈,總算明白忠言逆耳的道理。
馬車徐徐行了小半時辰,終于在一處山坳里停下。領路的是個當地樵夫,靠山吃山,自然對山里模得清楚。
那人是個老實人,第一次得見貴人,一路都陪著小心。多余的規矩不懂,只知眼前人冒犯不起。這會兒下了馬,佝僂著背脊,不敢挺直腰身。說話也是小心翼翼,口齒倒還伶俐。
「幾位爺和姑娘,前頭便是小潺澗了。不遠,拐個彎兒就到。那地方被湍流沖出個河灘,岸上常有野鴨白鷺,沒有大的聲響,都不怕人。上月還能在蘆葦蕩里撿野鴨蛋,如今不巧,錯過了時節。不過又有旁的些趣味兒,能見到才長成的雛鴨,在河里連成一串兒浮水,尤其招姑娘喜歡。就是听不得車 轆隆隆作響,否則遠遠听見,也就四散驚逃了。只能勞煩您幾位多走幾步路,腳下盡量放得輕些。」
「河里有野鴨?」五姑娘頓時驚喜起來。七姑娘雖沒明著表示,一雙眸子卻霍然晶亮。
捕捉到她眼中欣喜,他微一思量,召了周準近前說話。
七姑娘只听見世子低聲與周大人吩咐了差事。片刻便見隨行的軍士齊齊退至山道口,十來人分作兩列,封了進山的小道。
她起初以為這是世子出游的排場,慢慢就覺得不對了。留心打量兩旁軍士,俱是輕甲加身,行走間動靜不小。這才恍然,那人竟心細如塵,這樣考量周詳。
近日來山里未落雨,被人踩出的小徑上,兩位姑娘跟在後頭,絲毫不覺吃力。行出一小段路,漸漸便能听見前頭有潺潺流水聲。繞過一排低矮的灌木,眼前驟然開闊起來。
小潺澗源頭,隱在蘆葦蕩中,一眼不可見。河流蜿蜒而下,淌過了河灘,蘆葦漸漸稀疏起來,便可見得清澈流水,粼粼波光。兩岸綠樹成蔭,草甸生得繁茂,星星點點綴著野花,斑斕可人。此處河面較窄,不遠處還能看見一座簡陋的青石板橋。河對岸生有一株樹冠闊大的黃葛樹,這時節在底下乘涼,定是樁美事。
常年養在深閨,驟然見到如此美景,自是心頭歡喜。便是平日對世子很是懼怕的五姑娘,此刻也因著良辰美景,松快了心神,膽氣足了些。
「我與七妹妹欲往淺灘賞雛鴨,世子您可要同行?」姜柔指著上游那片無邊無際的蘆葦,客氣相邀。
七姑娘垂著眉眼,暗自偷笑。他這樣的人物,掌的是生殺予奪。賞雛鴨……五姐姐真是敢想。
瞥見她嘴角強忍的笑意,他眼梢一挑,沉聲應下,「同去。」
她無比訝異,覺著這話就響在頭頂,像是專程說與她听?抬起眼眸,果然對上那人頗有興味的目光,她心頭有鬼,自然不敢與他對視,急急調轉開視線。
好在這時候管旭推說上了年紀,身子骨經不起折騰。欲帶人先行一步,往對岸樹蔭下垂釣。順帶要走了簡雲綠芙,使喚她二人打點些瑣事。
經了這一出打岔,事情自然也就揭過。七姑娘落在後頭,偷偷打量那人背影。
該不會這般巧,被他發覺她在笑他的吧?
一路到了河灘,腳下早沒了路。怪石嶙峋,塊頭還不小。蘆葦多生長于水中或濕地,還沒靠近河岸,已被眼前一簇簇比人高出半頭的蘆枝擋了前路。她與姜柔揀了個小土坡站著,脖子都要仰斷了,踮腳止不住驚嘆。
眼前很是漂亮,成片的蘆花,風一吹起,蘆花便翻起海浪,黃橙橙的蘆海一**蕩漾開來,無邊無際,令人神往。等到風散了,浪花便退了去,心頭竟覺十分可惜。如此美景,當可入畫的。
「路不好走,想好了,可還要去?」好笑她矮冬瓜還沒抽條,這樣的身段,委實自不量力。淺灘上一不當心便是淤泥,踩下去摔跤都是輕的。
「不去了麼?」她仰著脖子,極目遠眺,很是失望。
「就這麼惦記那扁毛畜生?」
她點一點頭,覺著他這話不中听,委婉陳情。「雛鴨幼時很討人喜歡。毛茸茸的身子,女敕黃女敕黃的,外撇子八字腳,笨拙卻不討人厭。」
他定定打量她,按耐了許久,方才強忍住沒笑出聲來。極好,這姑娘連秧雞仔與野鴨都沒分清,竟有膽子在他跟前侃侃而談。
被他看得不自在,七姑娘忽然想起個人來。
「旁人卻是如何過去的?」轉頭問那隨行的樵夫,眼中些微帶著希冀。方才听他說起「姑娘家尤其喜歡」,便該是有人親眼見過。
那老實漢子拱手彎腰,禮數亂得很,堆笑回道,「訂了親的姑娘,都是由郎君抱過去。沒定親的,來這蘆葦蕩游玩,也多是心頭彼此中意,不差被蘆葦掩著,避著人再親熱一回。」
听了這話,窮根究底的七姑娘總算清淨了。小臉眼看著泛起紅暈,連著一旁五姑娘也跟著羞臊。
「如何,若還不死心,本世子與周準倒是不妨勉為其難……」
「不勞煩,不勞煩。」兩位姑娘同時叫起來,擺手不迭,又羞又臊。
「你怎地不早說!」五姑娘惱羞成怒,回頭瞪一眼那粗布麻衣,面色黝黑的樵夫,只覺這人愚笨得很,沒個眼色。
那樵夫嚇得連連喊冤,「來之前,是方才那位大人教小的規矩,只說主子們不問,絕不可隨意多話。」
听他如此辯解,眾人皆知這是管大人顧及世子喜靜,特意給的吩咐。確是怪不得他。
七姑娘再看一眼方才還覺得令人著迷的蘆葦蕩,忽然發現這地方果然得天獨厚,正好應了「瓜田李下」「天地之間」的妙處。
除了野鴨白鷺喜在此地棲息,怕是還得添上好些對「野鴛鴦」才是。
七姑娘越想越覺難為情,連忙挽了五姑娘胳膊,面上強作鎮定。「野鴨也不是一定要看的。此處行路艱難,若是執意前往,崴了腳反倒給您與周大人添亂。還是回去尋管大人的好,靜靜坐著,垂釣也雅致。」
看她打了退堂鼓,他了然允了。末了一本正經補全方才未說完的話。
「哦,原想著與周準過去看看。若是遇上雛鴨,帶幾只出來與你二人賞玩。既是沒了興致,這便回去。」
返程路上,兩位姑娘神情不比來時雀躍。早知世子是這麼個意思,怎麼也不該急著嚷嚷。丟人不說,連雛鴨也徹底沒了指望。
七姑娘悵然耷拉著腦袋,心頭正悔著,便沒留意身後何時少了一人。只余腰間配著雲繡玉璧香囊的男子,雍容邁著步子。跟在她身後,見她無精打采,眼中清淺隱沒了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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