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手取過《女學會典》,下面壓著那本,面上居然全素底子,沒見書名。////七姑娘好奇拿在手里,慣例的,十分愛惜翻開扉頁,僅只一眼,心里便止不住生出些驚異。
極快翻看幾頁,越看心頭越是迷惘。相對《女學會典》,這第二冊書,居然收錄了大周王朝,前朝後宮所有朝臣、女官、宦官宮女的品階官職。從當朝三公,到里正、伍老,再到新劃歸御邢監掌管的司禮監,其下各式品級不勝枚舉,繁復冗雜。
七姑娘納悶兒了。第一天入學,學規矩尚且說得通。一下子跳到跟宮里頭扯上關系,卻是為何?
來此地的世家女子,將來不都是要嫁入門當戶對的人家,做個當家主母的麼?到女學里鍍一層金,學些個宮中得意的手藝,說不得還能攀上高枝兒。正經主母,精力都放在查看賬簿,教養子女,打理後宅上。除了夫家極貴,誰會與宮中扯上關系?
不說官場上朝臣如何,便是宮里頭出來的閹人,拿她家里舉例,十來年都沒遇見一個。正迷糊著呢,手上再翻過一頁,一紙素箋夾在其中,躍然入目。
眸子一縮,心跳撲通撲通,又急又快。趕忙合上書頁,裝模作樣換了會典,胡亂攤開來,埋頭死死盯住,心神卻不知飛向了何處。
方才還感激那人,如今委實嚇她一跳。世子一紙筆走游龍的墨寶,她豈會不認得。
匆匆一瞥,只記得那人吩咐她到教舍最里邊水榭去尋他。就是那處有荷塘景致,尋常人不許進的地兒。時辰也沒說,古怪得很。
七姑娘沉吟片刻,偷偷向左邊兒冉姑娘一瞄,見她讀得專注,也不知是否知曉那人的布置。正猶豫著要不要伸手拽拽她案下的衣襟,便見那姑娘忽而偏頭,極快向她擠一擠眼。之後撐起腦袋,不時朝身後角落里張望。
「你,何故東張西望?不知學堂上需靜心受教的麼?」
被身後巡查的段姑姑逮個正著,冉姑娘慌忙起身,漲紅著臉龐,深深垂著腦袋,指頭繞著腰間穗子,扭捏半晌終于開了口。
「姑姑,早起時候口渴用多了涼水。如今肚子不安生,您可能行個方便?」
七姑娘萬分驚愕,眼角直跳。該不會……
「豈有此理!學堂莊重之地,豈容你污言穢語。你與你身旁那個,下學後到佛堂淨室自省己過。不許進食,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探望。」
說罷揮手叫人帶了她下去,兩本書冊也一並卷走。這樣子,分明是不許人再進來。出恭之後,便是要罰了在殿外廊下「立樁」。
七姑娘頂著眾人或是幸災樂禍,或是憐憫的目光,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臉蛋兒羞得微微泛紅。這假扮的功夫,爐火純青了……
原是如此,她總算鬧明白,那人安排這冉青,老早就打著「拖累」她的主意。世子還真是,不拿人家小姑娘臉面兒當回事兒。
因著心頭存了事,她草草翻過兩頁,這里頭規矩多得亂麻似的,看得七姑娘暗自咋舌。是不是以後每做一件事兒,都得隨身揣著這會典,三不五時拿出來對照一番?
正幽幽抱怨,便听前面傳來窸窣腳步聲,不止一人。段姑姑疾步走到前頭,朝兩個婆子使個顏色,兩人極快退到她身後,其中一個高聲唱諾,「女官大人到,開課!」
底下人齊齊整整肅立起身,見前頭配殿打起珠簾,趕忙躬身執弟子禮。兩手平舉至額前,寬大的袖擺如半幅垂簾,低低墜著,直觸到矮幾上。
「請女官大人安好。」除去第一堂課便被趕出去的冉姑娘,這問安的聲響,于正殿之中異常洪亮。
那人沒立時叫起,當頭一排幾位姑娘只能微微抬起眼瞼,看她踩著水紅色蝠紋軟履,款款到了書案之後。只發出微末聲響,就這麼靜靜落了座。
「起罷。」聲音既輕且柔,咬字極準,典型的京腔。
七姑娘听命挺直腰板兒,只半抬起眼眸,避開與人直視,依稀發覺這人五官尋常,只周身氣度十分不凡。真要說起來,容色算得中上,太隆郡里也是一抓一大把的。偏偏通身都透出股書卷味兒,頗有種「月復有詩書氣自華」的穩重大氣。
她沉下心來,屈膝跪坐著用心聆听頭頂那人,潺潺如水聲,婉婉道來。今兒只講了一項,便是衣著打扮,里邊兒的學問竟是多到令她嘆為觀止。
這人是個有真本事的,拎著一個話頭,千絲萬縷,便細說了下去。並非拿著那會典,照本宣科。
四季衣衫各有不同,遇上節令,講究便更多。再遇上待客赴宴,家中紅白喜事兒,族中推不過的席面,林林總總,竟是沒個重樣兒。
七姑娘暗自一估算,得,這麼著每樣都要講究下來,一年里頭,用在制衣一項上,身為世家貴婦,這花銷也不止幾千兩白銀之數。當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難怪世家最大的進項,絕非朝堂俸祿,而是名下田產糧食,還有各類作坊店鋪。
自然,官場上的「孝敬」銀子,還有各方投石問路,求薦書、捐官兒的「門路」錢,如此豐盛的油水,各家都是明里暗里,中飽私囊。
如姜家這般門風清正,太隆郡轄下數縣,每至歲末,底下人給的供奉,姜大人也會酌情收用。官場風氣如此,絕難獨善其身。只能模著良心,酌情考量。
一堂課只一個時辰,堪堪講到入夏時各類輕衣薄衫,旁的發式妝容,壓根兒沒來得及提起。時辰到了,段姑姑近前提個醒兒,便見崔女官略一頷首,要求眾人謹記今日講學內容。每旬考校,若是過不了,便交由宋女官禁足,單獨關了屋子,直至默背下來為止。
能****到每人都能默記下來,且不出大錯兒,其中手段,七姑娘想想都覺背脊發寒。待到崔女官被人簇擁著離去,她掂量著手上會典,敢情這就是一粗綱?難怪女學課業,能與隔壁官學課時比肩。
下午晌還有堂音律,被排在申時過後,堂下便是飯點。
姑娘們各自收拾一番,抱著書冊三五結伴,輕聲議論著崔女官口中令人欣羨的宮中華服。可惜那都是祖宗定下的規制,宮外女子不得仿效。
微笑著與玉漱齋中幾位京中貴女「客氣作別」,那幾人看了好戲,假意到她跟前安慰幾句,只真心實意的話一句沒有,除了一疊聲兒「妹妹可憐」,這要換一個人,還不知要難過成如何模樣。
好在七姑娘軟綿綿,從始至終赧然低著頭,等眾人擺足了姿態,她羞羞怯怯抬頭回一句,「姑姑們也是為咱們好,用心良苦,輕易不能辜負了去。」
一句話堵了悠悠眾口,方才湊熱鬧的,這會兒趕忙閉嘴,挽著臂膀,腳下急急而走。七姑娘佔在大義上,誰敢再嗆聲兒,便是沒領會姑姑們的善意,覺著姑姑是心腸歹毒。這哪里還敢接她的話?
不費吹灰之力得了清淨,七姑娘慢條斯理合上書冊,終于覺得耳根子自在了。
五姑娘笑看她,恍惚間不覺唏噓。彼時在家里,她與她較勁兒,這人也是輕描淡寫,溫吞吞駁得你沒了興致。此刻見旁人犯到她手上,五姑娘竟覺心頭好受了許多。
果然,斗不過她,絕非她姜柔沒本事。而是姜瑗披了張羊皮,內里厲害得很。
「反省過了,早點兒回來。給你留飯。」開口的是自來冷臉的殷姑娘。嘴上說著體貼話,臉上寒冬臘月,凍得磣人。
七姑娘燦然笑開,應了聲好。跟兩人一道向門外走去。被凶神惡煞的婆子領走前,七姑娘回頭沖殷姑娘喊了句話,听得五姑娘止不住樂。
「棺材臉,明兒換我給你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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