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地不早提個醒兒?」臉頰燒得比紫葳花還要熱烈。////七姑娘捧著巾子,燙手山芋似的,突然覺得這巾帕上面,也染了冷梅的香氣。止不住猜想,會不會她額頭、臉頰、鼻尖,也帶著這人的味道?
他擱下瓷碗,端方坦蕩,不見羞慚。「不是你問的感受?回想時候豈容分心。」
話被咽了回來,她訥訥望著他,眼角偷偷瞄向身旁條幾上擱著的托盤。里頭擺著一方疊好的鵝黃牡丹帕子,一看便知女兒家式樣。方才這人正與她說話呢,目光掃過去,一副恍然樣子。再看她,刻意瞭一眼,意味真是復雜難言了。
仿佛為給她留足臉面,這人氣度極好,一字不提,雍雍容容自顧吃茶。
可她不傻,觀他神情異樣,自然得回頭瞅瞅。這麼一轉身……才明白她惺忪時候,竟錯拿了他面巾子。
竟還當他跟前,放肆極了,貼臉上又拍又揉。頓時臊得連頭發絲兒都快燒起來。
他才佔了她便宜,不舍欺負得太狠。逗弄的樂趣,來日方長。
闊步過去,從她手里接過巾帕。浸水里淘一淘,擰干了晾面盆架子上。很是體諒提個醒︰下午晌的課,不好去得遲了。
得了他台階,七姑娘一迭聲應是,匆匆跑進內室抱起書冊。正難為情呢,不敢正眼瞧人。目光落他錦袍繡夔紋的緞面兒上,紅著臉施一施禮,埋著腦袋,逃兵似的告退出門。
他抱臂斜倚在隔扇門上看她。微微頷著下顎,若有所思。外間光暈灑在他身上,透過抱廈已被遮擋住一片兒,只勉強投在他袍服下擺,于他白底雲紋皂靴緞面兒上,暈出幾分暖色來。
眼看她提著裙裾,步子邁得又碎又急,他好笑眯眼,面容朗朗,不掩柔色。
見她門口遇上管旭,慌慌張張揮著小手,裝腔作勢道一句「趕時辰呢,改明兒再來與大人告罪。」支吾著羞窘,落荒而逃了。
他嘴角笑意更盛。直至管旭進門,方正了容色,立于石階上伸手一拂,早早免了他禮。
「何事?」
難得得這位爺給個好臉,想著即將要回稟的差事兒,管大人暗自嘆息,真是不趕巧。這位也不知如何與侯府那位生了隙,太學里同窗的交情,轉眼就淡了。
「賀世子正四處尋您。昨兒沒見著人,今兒索性去了您後山別院。剛才叫侍從托了口信過來,說是不見您人,便在別院廂房里住下。那處景致好,他中意得很。」
說罷便見這位冷了容色,緩緩蹬腳站直身。指尖撫著腰間香囊的墜子,撢一撢衣袍,思忖不過片刻,沉聲命他打點車架。
管旭領命,悄然松一口氣。世子肯移駕,總好過那位院子里折騰。
前院琴室,七姑娘端直跪坐著。迤長的裙擺鋪陳開來,掩住底下坐席。煌煌然自有一副貴女氣象。只心頭卻不平靜,還因方才之事,鬧著別扭。
琴室焚了香,四下垂了輕紗軟帳。各人案頭都擺了瑤琴,只今兒個卻是不讓踫的。
上席授課的是簿女官,方方正正的臉孔,丹鳳眼。假髻上插了一整套赤金頭面,進來也不多話,不甚在意掃過底下眾人,一雙眼楮漠然帶著精明。
知曉世家小姐們自小通音律,除了延請西席,極少數還能拜在名家門下。仗著三分斤兩的半吊子,不會好收服。
于是她也不費那起子諄諄勸學的口舌,上來淨過手,輕攏慢挑調了琴弦。抬眼肅穆點一點頭,示意這便開始講學。再埋首,右臂高懸著手腕兒,指尖顫顫壓了個音兒,懂行的一听便知,這是難得的好技藝。
之後悠揚一曲外間難聞的《美人吟》,如泣如訴,流水行雲。彈的人姿態極美,帶著大伙兒沉溺其中。仿若真就見到了那臨水仙子,明眸善睞,翩翩旋著舞步,傾國的美人兒,多少兒郎傾慕折腰……
這麼一手技藝,听得人如痴如醉,誰人不敬佩?半晌過後,薄女官轉指一撥弄,琴音顫顫終了。只那尾音纏纏綿綿,訴不盡的相思意,飄飄杳杳幾千里路,也不知是否傳到塞外離人心上。繚繞著,終究散在大漠孤煙中了。
姑娘們意猶未盡,悲切著,為著曲中不如意的姻緣,跟著哀傷起來。亂世美人,多少又能不辜負了韶華,得個善終。
女官大人一手漂亮的開場,再言明之後會擇了宮中樂師譜的曲子教導眾人,這下真是得了人心。姑娘們羞愧丟開起初生起的不謙遜,折服之下,老實默記起案上派發的《琴操》一書開篇指法精要。
仔細一讀,才發覺這指法大有不同。宮中一脈相承的琴藝,繁復冗雜。多了徵音,音色圓潤飽滿起來,更加能夠引人入勝。
一曲過後,七姑娘總算心氣兒平和了,默記起琴書來,也就格外專注。
後山別院,瑤池畔笙歌宴舞,琴歌酒賦。隔著一池芙蕖,顧衍負手止步堤岸,遙望賀幀放浪形骸,醉生夢死。
本已不悅的面色,終于在見到一眾舞姬俗顏媚色,污了他別院清幽之時,陰郁到極致。話也跟著不見客套。「一盡女子皆趕出府去。他若不肯,你便代為送客。」說罷拂袖而去,片刻不肯久留。
管旭揉一揉額角,只余嗟嘆。世子尤其不豫高門之中聲色犬馬,酒池肉林。而賀家世子偏又是燕京出名的****郎君。侯府世子惜花多情之名,與公子玉樞形容之美,享譽畿內。恰好這兩位又是同屆的太學生,彼時同席而坐,難免有好事之人碎嘴謠言。
管旭堆笑從石拱橋上過來,雙手插在袖管里,老遠做了個揖。賀幀見他,歪歪斜斜支起身子,向後探看,沒見著等候之人,甚是無趣躺倒回去。
「他怎地不來?還待氣到何時?」一手執起耳柄,側躺著,衣襟大敞,迷蒙著眼往杯里斟酒。本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樣貌,這會兒手上拎著羊脂玉雕花底座的酒壺,灑月兌起來,自有士族中人一番風雅。
管旭環顧一周,和煦傳了話。「世子請您清退隨侍。尤其女子,一個也留不得。您若還清醒著,世子此刻剛去了書房。」
听聞那人到了別院,方才還爛醉之人,倏然端坐起身,嘴角浮現出玩味笑意。「哦?他既到此,又不肯過來,定是嫌棄我一身酒氣污了他清爽。也罷,且容我梳洗,再去不遲。」
揮手屏退隨侍,當真只留下一近身老僕。便在八角亭里就著人服侍,掬水淨了面。五指梳攏散落的發絲,一並用束帶綁在腦後。起身仰起下顎,由那老僕伺候著拉攏襟口,系上佩帶,又躬身替他撫平袖袍下擺兩處褶皺。
如此,便像換了個人。英姿爽朗,再無半分醉酒之態。
這人身量極高,踩著木屐,步履閑適向前院行去。衣袂兜了風,鼓鼓囊囊,獵獵飛揚。行至拱橋上頭,不意向下張望,竟見得橋洞下一雙活物,大是稀罕。
袖袍一展,沖著那處一指,回身向管旭問道,「你家世子何時有豢養家寵的喜好?頭一回得見他喂養飼寵,竟是對綠頭雛鴨。說出去誰人會信?」
撫著下巴越看越樂,索性駐足,憑欄好一番觀望。見那雛鴨養得長了膘,圓滾滾,憨態可掬,不由暢笑出聲。
「公子玉樞,竟喜好這等上不得台面的野趣兒。竟不懼聲名蒙羞麼?」
管旭立在他身後,目光落在七姑娘喂養的雛鴨上,沉吟許久,終究不曾辯駁。
賀家世子此言,除去末一句于世子不敬,他絕無苟同。前邊兒確是被他言中。
愛屋及烏,左不過這麼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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