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業二年,江陰侯府後院。
「侯爺,側夫人胎位不正,難產已是在所難免。您看,可能允了那穩婆用些助產的良藥?」陪在江陰侯身後的正室夫人覃氏,捏著帕子一臉擔憂。
賀幀立在藍底碎花的帷帳外,木著張臉,抬手攏一攏肩頭的大氅。時已入冬,燕京霜寒,加之昨夜落了今年第一場雪,便是添了炭盆,也壓不住屋里的干冷。
目光落在厚棉垂帳上,听見里頭吵雜的驚呼,唯獨缺了她的聲響。他掩在袍服下的手,握拳微微有些顫抖。
多久沒進她的院子?上次因她還留著那人給的物件,他大發雷霆,將她跟前人全數讓覃氏換過,再禁足半年。這之後,心里像是梗了一根刺,從此見了她,那刺一踫就痛,索性也就避著,再不肯親近。
若非去歲生辰宴上飲多了酒,腳下像是有自己的主意。大半夜里闖進她院子,半是清醒強了她,如今他也不會站在產房外,得了她難產的消息。
「再去宮里催催張太醫。用藥暫且緩一緩。」自她有了身孕,他便多留了心。張太醫替她看平安脈過後,他親自請了人進書房。自然也就問出些其中的門道。
那助產藥,于產婦大有虧損,易誘發血崩。若非必要,還是她身子更要緊。
覃氏被駁了話,也不生怒,面不改色點一點頭,也就耐心陪他侯著。屋里那姜氏原是丞相顧衍的姬妾,並不十分得寵。後因容色好,在酒宴上被侯爺看中,那位也就順手推舟,做了這人情。
自進了侯府,姜氏極少出院門。听說起初與侯爺並不和睦。可不知為何,那年上元賞燈過後,兩人竟慢慢親近起來,日復一日,漸入了佳境。
侯爺生性****,侯府女人從沒有少過。////她冷眼看著,姜氏這樣懦弱的性情,也不知如何就得了侯爺喜歡,竟為了她,漸漸冷落整個後宅,弄得那些個平日雨露均沾的,人人憋著股氣兒,怨聲載道。
本以為姜氏從此得勢,扶搖直上。哪里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司家的郡主,即便已經風風光光嫁進相府,做了燕京城里人人羨慕的丞相夫人,也能輕而易舉牽動侯爺的心。
新君繼位,顧氏事敗,幾大世家處處被惠王打壓。早在惠王登基前,這位皇三子與其背後站著的太尉府巍氏,便與世家勢不兩立。若非前些年江陰侯府改投公子成門下,如今也難保得周全。
覃氏心緒翻涌,偷偷看一眼背對她筆挺站著的男人,眼底帶著淡淡的仰慕。當年便是因了這位****不羈的新任江陰侯,不顧外間罵名嘲諷,特立獨行,帶著全族,在太子如日中天之時,另投公子成效忠。這才有了在眾世家末路之時,獨善其身的侯府賀氏。而侯爺也早成了惠王最倚重的內廷首輔。事過境遷,直至今日,多少人才恍然大悟。原來江陰侯賀幀,面上惜花****,內里卻是自有成算,好深的城府!
覃氏撥弄著腕間的手釧,眼楮往帳子上瞄一眼,借著吃茶,掩了嘴角勾起的譏誚。
姜氏得寵又如何?遇上個不要臉的女人半道與侯爺糾纏不休,最後也落得一夕失寵,真真可憐。
正對那相府夫人滿心厭惡,便見侯爺身邊老僕進來。手上比劃一通,她是不能全然瞧明白,可那手勢里頭有個叫她狠狠記到心里去的,指代的便是那幼安郡主。今兒又見一回,覃氏抿著唇,手中的茶盞不慎灑出些茶湯,燙了她手背。
這兩年,顧氏處處被惠王打壓,那女人三番五次找上門來。借著侯爺對她余情未了,千方百計使花招,為的什麼,明眼人一看便知。無非便是貪圖富貴,舍不得與顧氏陪葬。
丞相夫人這樣舍得下臉面,難怪外間傳言,相府夫妻兩個早已貌合神離,丞相顧衍更下令不許司氏探看一雙子女。此事鬧得人盡皆知。
覃氏端著大度的架子,自有一番沉穩。不管是產房里頭那個鬼門關里闖蕩的,或是外頭不守婦道,滿心滿眼貪慕虛榮的女人,她一個也不待見。管她兩人死活。
賀幀陰沉著臉,那人竟不顧幼安死活,任她在宮中被王後的人帶走?默然靜立許久,眉頭緊蹙著,招屋里接生的穩婆出來問話。「里頭情形如何?還需等待多長時日?」
那婆子來不及淨手,十根指頭滿滿沾了血,差事出了差錯,也就格外擔驚受怕。「回侯爺的話,側夫人難產,性命無憂,只是怕是有些時候要等。之前有婦人遇上同樣的情形,拖延上三五個時辰也是有的。若然您憂心側夫人肚子里子嗣,莫不然,給喂了藥下去催一催?」
男子俊朗的面龐倏然冷下來,眸光掃過那婆子,語氣森寒。「不到萬不得已,若敢欺上瞞下擅自用藥,當心爾等狗命。」
底下人的心思如何,他豈會不知?以為姜氏失寵,一心只惦記她肚子里那個。他邁步走到帷帳前,猶豫許久,終是隔著簾子沖里間柔聲道,「阿瑗,宮中有事急召,你切記撐住。我去去便回。」
眼楮盯著幕簾,沒听她答話,他心頭一緊。眼梢瞥見叉手侍立身畔的老僕,終究穩了穩心神,異常溫和好言哄她,「阿瑗,安心等我回來。日後你我兩個,並著小兒,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再不會有人出來打攪。」說罷撢一撢衣袍,流連看一眼,踏著沉重的步子,轉身出了門。
等到門簾晃悠悠落下,覃氏強忍的心火再是按捺不住。
侯爺這話什麼意思?他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又置她這明媒正娶的侯夫人于何地?
他前半生的愛戀給了那幼安,後半輩子,心里又存了個姜媛。
覃氏兩手扣著扶椅,一臉木 ,眼底透著濃濃頹喪。
內室之中,側夫人姜氏緊緊咬著木塞,听他腳步聲遠去,身下的痛,遠不及心里仿若被人一刀刀凌遲。宮中急召,他用這借口,多少次從她身邊掉頭離去?
如今她拼命為他誕下子嗣,在他眼中,依舊及不上那女人重要。眼角有淚劃過,臉上一片死寂,緩緩閉了眼。
她這一生愛過兩個男人。前一個將她拱手于人,後頭這一個,因著昔日舊情,縷縷將她棄之不顧。
那個女人的命真好,嫁了她心愛之人,又牽絆著她夫君的心。
身下本該是鑽心的痛,可她身心俱疲,只覺有股涼氣徐徐竄起來,繞著四肢百骸,將她往冰寒不見一絲暖意的漩渦里,沉沉往下拽。
「側夫人?」見榻上那位似要昏厥,兩個穩婆相顧駭然,趕忙叫人到外頭尋夫人討主意。這催生的藥不能用,吊命的,總還是能灌下去。
低垂著眼瞼,覃氏抱著手爐,慢步來到只支起條縫的東窗前。眯眼看著外頭下了一夜的雪漸漸停歇,日頭露了臉,院子里鋪了一地的雪,映著天光亮閃閃,晃得扎人眼。
好好過日子麼?她又何嘗不想安安穩穩過這一生。
從毛裘手圍子里抽出一只手來,親自動手合上東窗的窗屜。那一絲透氣兒的細縫,嚴嚴實實給捂住了。連帶雪後放晴的天色,也給一並隔絕在窗外。
覃氏抱著手爐,半回轉過身,蛾眉輕蹙,沖那出來請示的丫頭搖了搖頭。「侯爺離去前再三囑咐,這藥,是用不得的。」
話音又輕又柔,盤亙在這屋里,旦夕間便奪了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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