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池畔,擇了梔子樹下春凳落了坐。四姑娘兩手擱身側,撐在春凳邊沿,腳跟並攏放得規規矩矩。微微仰著頭,望著眼前一池或粉或白的蓮花,面容恬靜。瞧不出即將出嫁的忐忑,亦不見多少欣喜。
「許多年不見你,回來只叫春英端一碗豆花兒。」四姑娘輕笑起來,「愛吃豆花的人是你,我何時說過好那一口。」
雖則躲在樹蔭底下,這會兒日頭也火辣辣。七姑娘搖著團扇,她這人不耐寒也不耐熱。「我在這祖宅里是何處境,你還不曉得?榮壽堂里,哪里容得我四下竄門子。見你一面還真不容易。豆花兒是我親手磨的,以為你能嘗出些別的滋味兒來。」
認真說來,兩人交情並不十分深厚。只是幼時處境幾分相似,難得有個能說話的人,見了面,自然會樂意多聊幾句。便是如此,一年里也只四五回,踫巧遇上便駐足拉扯些閑話。
「還以為從榮壽堂出來你便會追問。卻是忘了,你是姜家姑娘里,耐性最好的一個。」
七姑娘笑笑,既是四姑娘主動邀約,她慌個什麼勁兒。靜靜听著便是。
「再不久我嫁去姚家,也不知日後還能不能見上一面。既然你不心急,便多與你說會兒子話罷。偌大個姜家,十余年都是獨門獨院過日子,實在有些寂寞了了。」
心頭不覺便有些酸澀,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姑娘唇角勾起個笑。「你且說就是。」或許真是最後一面了。往後她要遠赴千里外的燕京,兩人各居一方,同樣是姜家姑娘,卻自此殊途。
四姑娘出神望著湖里的景致,通身上下透出股靜謐。沉默許久,方才一頭回想,一頭徐徐道來。
「家里少有人知曉,老太爺雖中風起不來病榻,嘴角歪斜著不能自理。卻能含糊說話,不過需得人在嘴角摁一塊兒巾子,接住流出來的哈喇子。」
這事兒七姑娘也是頭一回听說。自她出生到離府,每歲年節過去請安,從未見老太爺開口說半個字兒。
「你還記不記得,三歲那年,老太太趕你出門,叫你三伏天里院子里罰站。」那會兒小小的女童搓著手背,在石階下跳腳直哆嗦。便是二爺奔命似的請了二房太太過來求情,也沒能免得了七姑娘回去便病過一場。
略一回想,便記起那次是因著二老爺不肯納老太太娘家一個姑娘進門,惹得老太太大動肝火,遷怒于她。「記得,我那是含冤受屈。」
听她說得俏皮,四姑娘仔細看她一眼,「你果然沒記恨在心上。莫不然不會拿出來調侃。」轉過頭去,面上帶出些冷清。「那事兒過後,你一個三歲的丫頭,一如既往對老太太恭敬,見了誰面上都帶著笑。彼時老太爺教我,若然我能如你一般,不將怨憤擺在臉上,便能出了院子,再不掬著我。」
七姑娘從來不知,原來自個兒在老太爺心中,不是個徹頭徹尾的透明人。
「可惜你也看到了,我至今侍奉老太爺跟前,沒能離得了那院子。」四姑娘垂著眼眸,撐在春凳上的手,緩緩握拳。「我雙親橫死,老太爺時常念想爹爹。我曾跪地哭求老太爺替我故去的爹娘主持公道。可除了莫可奈何的嘆氣,老太爺不允我尋那人復仇。」
從袖兜里掏出封書函來,遞七姑娘手上。「于是那位大人出現之時,我便知曉,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毫不遲疑,點頭應下了。」
「那位大人?」入了正題,七姑娘抖擻豎起耳朵。
「提著桿長槍,花容月貌,比女子秀美。」等見到七姑娘面上不加掩飾的驚愕,四姑娘心頭了然。早猜到的不是麼?不僅那位大人,連他身後主子,為的,不過是解七姑娘困境。
「那位大人神出鬼沒,突然闖進屋里。說實話,那會兒險些嚇得驚叫起來。」四姑娘自顧說話,沒發覺七姑娘面色愈加古怪起來。
周準走這一趟,必是受世子差遣。御刑監的頭頭辦差,一如既往喜歡爬窗戶?手上的書函沉甸甸,握在手里有些發燙。
事情大是不妙。那人自來橫不講理,管她計劃再周詳,但凡他看不過眼,統統都是她的不是。此番事了,四姑娘領著老太爺的命,一錘定音。由此便知,那人對她溫和手段,何其不滿意。
方才還覺得雲開月明了,這會兒忽然有大禍臨頭之感。不是說御刑監的爪牙都在京里當差麼?怎麼換了南陽這小地方,依舊這樣吃得開……
「你與那位大人初次見面,身份都沒模清,怎就輕易信了他?」七姑娘實在好奇。
「那位拿出趙國公府世子手令,落的是公子玉樞朱紅的私章。普天之下,誰不要命了,膽敢捏造世子手令?且那位大人談吐不俗,武藝極高,分明不是尋常人。」
七姑娘眼皮直跳。那位交代周大人辦見不得光的私密事兒,真是一如既往明目張膽,以勢壓人。
兩人相視看一眼,四姑娘眼里略微帶了些好奇。七姑娘心里暗自發愁,也替她憂心。「世子許你何事,竟讓你心甘情願,到老太爺跟前求了要替二姑娘嫁去姚家?莫不是……」七姑娘驀然睜大了眼,想起姜娥對老太太深埋進骨子里的仇恨。
搖一搖頭,四姑娘哂然一笑,明明是清朗淡薄之人,卻透出股絕然堅韌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取她性命何用?人死不能復生,她奪我雙親,令我一生孤苦,不曾享過半分至親溫情。真能復仇,我定要奪她最寶貴珍視之物。」抬手理一理簪絹花的鬢角,四姑娘目光悠遠,語氣極為平和。「我要她死後永不入姜家祖地,牌位永無享後世香火之日。」
字字鏗鏘砸在心頭,七姑娘忽然有些遺憾,若是上一世她能與姜娥遇上,未嘗不能成為莫逆之交。
「你這樣盯著我看,是覺得我這人委實惡毒,心頭怕了?」四姑娘抿唇,到底還有幾分在意。
同樣撫一撫毫無綴飾的鬢發,七姑娘向後撐著手臂,腳尖交錯,晃一晃小腿兒。「不妨與你說老實話。倘若今日沒你出面,老太太必會盯住我不放。而我有絕不能嫁去姚家的理由,故而……打明兒起,老太太會神智不清,再不能理事。你說,我又怕你作甚?如此驚訝,只是今日方知,你原是個痛快人,相知恨晚了。」
嘴上說著抱憾的話,眼角卻溢出歡騰的笑來。黛眉彎成了月牙,眸子燦若星子,奕奕發亮。
四姑娘出神凝視她片刻,半晌後,不苟言笑的臉上,終究露出抹淡淡的笑意。「相見、相識,好歹趕在離別前能夠有個相知之人,總歸沒辜負你我結交一場。早就猜想你溫和的表象底下,藏著不同尋常的一面。今日得見,想來那位歡喜,也是因著看透了你。」
好好說話呢,怎麼突然扯到世子身上去……七姑娘輕啐一口,難為情調轉了眼。
兩人並肩坐著,彼此都生出些離別的愁緒。
「想一想,真羨慕你。再是艱難,背後總有人護著。沒有鬧得世人皆知,卻實實在在,一絲一毫也看不得你受人委屈。那位的性子,別說,還與你真有幾分相似。都是不喜浮華,沉得住氣的。」
七姑娘微微紅著臉頰,心頭暗道︰那人蠻不講理、恃強凌弱、自作主張,跟她一點兒也不像……
偏頭再看她,到底還記得囑咐兩句。「姚家都是人精,因著姜家這層情面,絕不會虧待了你。往後萬望珍重。只盼著我入京安頓下來,還能書信往來才好。」
四姑娘遙遙望向榮壽堂的方向,那方困了她十余年的天地,總算能夠自由自在,掙月兌開去。「多謝你好意,你也切記保重。」眼角瞥見她手心壓著的信函,不由猜想那位名滿天下、傳聞中光風霽月,實則未必全符合了一應美名的公子玉樞,究竟是何等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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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轟轟烈烈的登場,卻有全心全意,最周到的庇護。世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道親們會不會喜歡這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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