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大人調任,整個府衙都議論紛紛。除了他,依舊如往昔做派,沉穩,絲毫不為外物所擾。
七姑娘深受顧大人影響,驚訝過後,埋頭忙活手上正緊事,再無心旁騖,往深了琢磨此事是否另有玄機。
想想當初賀大人來得也是突然,這會兒要走,好似也就更能說得通。同為太子手下得用之人,想來賀大人此番調令,那頭兒也是早有安排。
于是就這麼安安靜靜,等到了臨別那日。
如來時那般,又是賀大人做東,宴請一眾同僚,于燕京最大的樂坊里,設宴吃酒。
大人們在里間說話,七姑娘與高女官步下樓,相攜到游廊盡頭處,樂坊搭建的觀景亭台里,透氣說會兒子貼己話。
「賀大人這麼一走,日後如何,可得了信兒?」畢竟共事一場,同屆女官當中,與七姑娘交好的,還真就不多。此時此刻,她也就多嘴一問,格外關心起高女官往後的去處。
經了上回,大伙兒都知曉,左監大人對七姑娘管教甚嚴,素日不許她吃酒。宴席上沒人不識趣,于是說好是踐行,她卻與高女官兩個,被大伙兒很是體諒,以茶代酒,各自敬了賀大人一杯。
因著沒沾酒水,腦子也就分外清明。高女官披著水紅的氅衣,兩手抄在狐狸毛制的暖手筒子里,听她這麼一問,嘴角勾起個輕哂的笑來。
「還能怎麼著?不就是打發回原處,再不就另領份兒閑差。這會兒丞相府里也忙得不可開交,你我這般女官,說不好听,不過是半個官身,哪個還能一直擱心上不成。」
這話很是泄氣。七姑娘盯著亭台檐下,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忽明忽暗的風燈,默默出神。
也對,亂世將至,各人都在想法子保命,鞏固權勢。別說她們這干女官,便是底下投靠的心月復,也未必能都保得住。
「罷了,也別想那許多。天塌了自有高個兒的頂著。相比當日晉升女官,處處被人刁難,如今總算邁過了那道坎兒,遠比在宮里給人當奴才強。比上不足,比下總是有余。再者說,但凡一日還當著這份差事,這宮門口來去自如,你心里惦記那人,何時不能見面。」
她笑起來,抬起手背,蹭蹭被凍得發癢的鼻頭。手里還抱著出門時,仲慶手腳麻利,背著人塞給她的暖爐。她可是還記得,當初能說動眼前這人緊要關頭不為幼安唆使,憑借的,便是她擔保,必能助其奪了女官一席,使得她能與放在心底相好那人,時常往來。
高女官點點頭,對她這話也是贊同。只眼梢在她兩手抱著的陶瓷手爐上,一瞥而過,贊嘆道,「花色很是不錯。」
仲慶能隨時替她備著暖烘烘的手爐,必是受人之命。高女官未曾說破,七姑娘呵呵干笑兩聲,手心的溫熱,一溜煙爬上了面頰。
花色是好看。是那人親筆著墨,畫了叫人照樣子烤上去。他繪的是貓咪戲蝶,原型便是尤其愛黏糊他的阿狸。
自得了這手爐,旁的那些個她都不愛用。若非今日仲秋慌張之下,做得太是顯眼,本該沒人能夠察覺。
他送她的小物件,往往別出心裁,很是花了些心思。這個男人異常狼的內心深處,情感細膩而充沛。
她給他親手制鞋,縫制貼身衣物,她這份用心,他了然,卻不宣之于口。取而代之,卻是他日漸多起來,在贈她的小玩意兒上,另闢蹊徑,著筆潤色,似有意落下他的痕跡。
她喜歡兩人間這種默契的往來。無聲無息間,情意淡淡流淌,不張揚,卻實在。
高女官瞧清她眼底的滿足,心里不知是羨慕,或是隱隱有幾分攀比的失落。
顧大人疼惜七姑娘,這是衙門里人盡皆知,秘而不宣之事。同樣身為朝廷冊封的女官,七姑娘官職穩穩的,壓根兒不用為出路擔憂。不像她,今日不知明日事,賀大人從未跟她提過,接下來應當如何。
那位大人遠不止將七姑娘放在心上,更有能耐,保她安穩。這麼一比對,反倒是她心系那人,除了一腔真心,仿若再無用武之地。
「能踫面又如何?總及不上你,時時處處,手里總空不了。」高女官再看一眼她手中的暖爐,微微別開臉,望進深暗的夜幕里,很是悵惘。
七姑娘不妨她會這般說,眉頭動一動,有幾分能夠體味她復雜的心緒。
與其說這是人生來便有的攀比心思,倒不如說,這只是在風雨飄搖之際,生出的不確定,以及些許彷徨。
她努努嘴兒,朝高女官示意她手里正籠著的手筒子,話里是一貫的和善溫婉。「手筒手爐,各有各的好。大冷的天兒,抓住手心里觸手可及的溫暖,已是許多人盼都盼不來的好。」
言下之意,與其彷徨四顧,不如知足常樂。
高女官一怔,細細品味她話里的深意。半晌,帶了幾絲羞愧,道一句受教,這回卻是打心底里淺笑出聲,招呼她時辰差不離,正當結伴回去。
兩人順著游廊返回,遠遠便望見兩位監使大人,被一群同樣身著朝服的大人圍著,似是恰巧也來這樂坊尋樂子的朝臣。
七姑娘瞧著那人正側身立在燈火通明的當門口,半邊臉映著光,面上雖平和,可她熟知他,一眼瞧出他不過是官場上的應酬,敷衍了事罷了。
那些人對他比對賀大人更巴結幾分。不斷有人瞧著這廂動靜,從樓上下來,聚在他紹。許是他少有出席這樣的場合,那些人逮著空子,被欲拉他一道。
七姑娘猜想,這干人怕是同為太子效力,莫不然,他哪兒來的這樣好耐性,與人周旋寒暄。
不便過去,七姑娘與高女官只得等在這頭。好半晌,終于見得賀大人抱拳告罪,似尋了借口,先一步月兌身出來。
賀幀撫著微醺的額角,擺手免了她兩人見禮。大步走在前面,繞道,從側門領她二人出去。
門口使喚個跑堂的,命他到巷子口帶了兩人府上的馬車來接。童伯到得早些,七姑娘正猶豫,是否登上馬車,給那人留個信兒,只說她在車里等他。卻听賀大人忽而出聲,叫她等上一等。
高女官也跟了自家大人好些時日,清楚大人說一不二的脾氣,很有眼色的,先行離去。
這樂坊的側門落在一深窄的巷子里,離長街尚有約二十來丈,遠處熙熙攘攘,可這地兒卻是清清冷冷,少有人來。除了頂上兩盞紅彤彤的燈籠,四周圍黑洞洞的,有些怕人。
幸而身旁還有童伯,他給的人,她心里多了分膽氣。「大人這是……」
賀幀撥開氅衣,抬手,正正朝她攤開的掌心里,靜靜躺著一串很不起眼的佛珠。「上回去廟里與那平安符一道得來,你且當了臨別贈禮。」
她眼皮子跳一跳,他不提這事兒還好,提了,莫不是她還要回他一句︰您給的平安符,老早被那位看不順眼,扔在不知哪處的道上了。
「大人,下官素日就不拜菩薩,打小因了這事兒,沒少挨太太的訓。」這話還是說清楚的好。她為難看著他,帶著兜帽的腦袋搖頭不迭。
他似沒听見她的話,手腕再向前伸一伸,沖她顛了顛珠串。「拿著。」他堅持,當著童伯的面。
七姑娘沒撤,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在童伯跟前,拂了他好意。只得伸出手,道謝接過。
他感受著她小手與他掌心甫一踫觸,剎那即收的溫熱,眸子一縮,極快遮掩下去。
他抬頭,深深凝視她一眼,終是調轉開視線。四下環顧一番,見除他三人外,此處再無旁人,于是抱臂,半倚在門柱上,俯身耳語,「你且命你這隨扈退後五步。今日便以你絕無可能知曉,關乎那人之事,酬你救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