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二上頭,姜昱已忙著出門,往各府拜訪赴宴。那人身份極貴,只會比姜昱更忙碌,忙得抽不開身。
等到年初三去別院的日子再見他,竟又是大半宿沒歇,瞧著精神頭尚好,只眼角血紅的細絲,看了叫人心疼。
「又不緊趕著過去。您晌午過後來接,也是一樣。」此去七姑娘只帶了春英,別院那頭不缺人使喚,春英自覺登上後面的馬車,車廂里只余她與他兩人,她摁了他平躺下將歇。嘴上喃喃他來得不必這樣早,憑白累了自個兒。手上卻體貼替他蓋上毛毯,再放下窗前擋風的帳子。
他微微傾身,側對著她。被子下的大手,牽了她小手握在掌心,緩緩合眼。
他不說話,她跪坐著靜靜看他,有些明白他的心思。
人在精神不濟或身體抱恙的時候,身旁有親近之人守著,便是對方什麼事也不做,只這麼默默做個伴兒,心里也會熨帖許多。
安然守著這樣的他,她心里又酸又澀。再有本事的男人,在外與各方周旋得久了,也會疲累。他心智雖堅韌,卻非剛硬到無堅不摧。世人多看到他的風光,贊他少年有為,儀表堂堂,且大權在握。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夠體會他背後的艱難。
她小手偷偷爬上他臉龐,小心翼翼,指尖一筆一劃,輕柔描摹他眉眼。熬了夜,他眼窩陷得有些深,打除夕那晚到今早,接連幾日赴宴應酬,飯用得不好,晚上歇息不足兩個時辰,他眼下已浮現出淡淡的青影。
只他面容依舊俊朗清華,顯是精心打理過,連下顎的胡渣,也修剪得干淨整潔。這人于細微處的講究,似從骨子里透出來,何時都忘不掉。
她一手被他松松握住,跪坐著,徐徐撐起身來。顛簸的馬車里,她尋了個空當,蜻蜓點水般,極快在他眉心落下個輕吻。
待得到了別院,關夫人與燚哥兒已早一步等在花廳,見他兩人進門,燚哥兒立時從關夫人身後那婆子懷里掙月兌了下地,直沖沖朝他奔來。
小小的人兒,一身喜慶的大紅棉襖,戴了頂虎皮帽。一把抱了他腿腳,揚起白生生肉嘟嘟的臉龐,眸子又黑又亮。見了他,女乃聲女乃氣喚一句「阿舅」,歪歪扭扭靠在他身上,這才略微靦腆,看向七姑娘。「姑姑這些日子可安好?」學著大人的口吻,燚哥兒向七姑娘打招呼。
她手撫在膝頭,笑著躬身與燚哥兒回禮,順帶提他扶一扶跑得歪了的帽檐。別看小孩子年歲小,卻本能的知道辨別親疏。燚哥兒只喚他一聲「阿舅」,卻規規矩矩向她問安,可見在家時,關夫人將他教養得極好。比上回見面,燚哥兒在規矩上又有長進。
年節上頭,七姑娘自是早有準備。從荷包里取出一串兒紅繩編成的五福「壓驚錢」,替燚哥兒系在腰間結扣上。這才得了空,好好兒回頭向關夫人問安,順帶說些個討喜的吉祥話。
此番關夫人待她,七姑娘覺著態度上又有細微差別。少了循規蹈矩的客套,反倒更像是以他家里人的身份,很是親熱,拉了她嘮家常。話頭從那些個可有可無的寒暄,隱隱轉向她平日喜好,在京里過不過得慣,更甚者,借了年節這當口,順手推舟,問起她家里人。
七姑娘只覺這話越往下說,越是像極了說親的調調。她還是未出閣的姑娘,頭一回應對這場面,自是羞赧中帶了忐忑,稍微有些局促。
關夫人著緊世子親事,之前又與她見過一面,加之燚哥兒親近她,做母親的,疼愛兒子,兩廂愛屋及烏之下,也就沒當她是外人。探底的意思,很是迫切。
七姑娘面上溫婉大方,行止得當,只她自家事兒自家清楚,對著這樣熱乎的關夫人,她已是緊張得手心里都出了層細汗。
好在他一直留在屋里,分明听出關夫人與她聊的,是女兒家貼己話。他也不過抱了燚哥兒放在膝頭,穩穩落座,絲毫沒有暫避的打算。
他這般行事,看在關夫人眼中,不由暗自琢磨︰莫不是世子平日嚴正過了頭,對著中意的姑娘,放不下臉面,打探人家家里事或是私下里喜好?再想他慣來手腕強硬,說一不二,這性子,要討姑娘家歡心,委實不易。
于是陰差陽錯,關夫人會錯了意,對七姑娘問話也就越發殷勤細致。一心想著能套了話,成全他才好。
他端坐一旁,眼睜睜看她如坐針氈,面上佯裝鎮定,玉白的耳朵背後,悄然爬上抹粉粉女敕女敕的紅雲。他眼底深藏著笑意,忽然出聲叫人換茶。
七姑娘趁機緩一口氣,偷眼瞄他,回頭正好踫上他戲謔又寵溺的眼神。她嚇了一跳,急急忙忙錯開眼,萬萬沒想到,當他阿姊跟前,這人也不知收斂,沒個正形。
關夫人坐在上首,將他二人一番顯而易見的眉目傳情看在眼里,頓時怔了怔。好半晌,這才後知後覺,醒過味兒來。世子留下哪里是為行那窺听之事,原是為了陪著人,怕姜姑娘面淺,離了他會不自在。
心頭好笑,護人護得這般緊。難道她還能吃了那丫頭不成?暗嗔他一眼,關夫人心領意會,轉而回頭問起待會兒要用的飯食來。
七姑娘兩手捏著錦帕,不聲不響。傻子也能看得出,關夫人半道關心起吃食,這個點兒,離正午尚早。若非看出他與她之間,那點兒羞人的苗頭來,好好問著話呢,怎會無疾而終。
重新上了茶,燚哥兒給七姑娘指一指茶碗,只說家里有一套去歲阿舅派人給送的,整套羊脂玉的茶碗,比別院的好看。卻是小孩子心性,喜歡對人顯擺他歡喜的人,對他的疼愛。
七姑娘順著燚哥兒的話,夸獎幾句。卻听上首關夫人捂著帕子,借著過問飯食,抽空對跟前的婆子低聲埋怨︰「方才便是我一時想岔了,你怎地也不吱個聲兒?他留下原是舍不得人,倒叫我鬧得,這事兒還真是……」
她感官本就比常人敏銳,雖則也不是一字一句,分毫沒有錯漏,卻也听了七七八八。她尚且能听清,那人自不在話下。
七姑娘臉紅,偷眼瞪他一回。那人一邊好耐性的哄著燚哥兒,一邊深深瞥她一眼,似笑似非。
也不知他俯身對燚哥兒說了什麼,七姑娘只見小小的孩童,本還安靜坐著,听了他話,眼珠子驟然亮起來,再是坐不住,吵著要去園子里耍玩。
關夫人聞言,趕忙仔細交代一番,總是著緊燚哥兒,便一道往前邊兒去。
七姑娘與關夫人稍稍落在後面,只見那人抱著燚哥兒,高大的身形越發顯得偉岸挺拔。偶爾他會伸手替燚哥兒正一正帽檐,從身後望去,他清俊的側臉,輪廓竟顯出別樣的柔和。
她看得有些入了神,只覺他待孩童當真是不一樣的。這時候,卻聞身旁關夫人一身喟嘆,刻意放緩了步子,似有話對她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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