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矛盾的時候。許氏日日見他候在門外,並不過多打擾,登門而不入。他有這份心,為的必定不是暫住這院子里的正主。看了近半月,他是怎樣的人,許氏大半輩子看人的眼光,不敢說十成十精準,大致也是拿捏得清。
世子待七姑娘如何,許氏瞧在眼中,也唯有嘆息。若非他那等在許氏眼中「實在不怎麼如意」的家世,這麼個人,單論品貌,配七姑娘,已是綽綽有余。
「不曾。」七姑娘面上露了抹訝然,似沒料到太太會這麼問。晃晃腦袋,回頭繼續翻紅繩兒,笑呵呵逗團團。
這時辰,燚哥兒獨自伏在專門收拾出來,靠西窗那張檀木矮幾上,描紅習字兒。屋子當中隔了扇落地插屏,她與太太這廂說話,也不怕擾了燚哥兒課業。
七姑娘面上淡淡的,似不以為意。實際心里已是樂開了花。
太太會問起他,意味著太太對他這人,本身意見不大。變化總是在細微處,一點一滴,積少成多。七姑娘就盼著太太對他的改觀,由小及大,先認可了他這人,人對了,之後才好相談其他。
于是七姑娘揣摩太太心思,絕不主動湊上去說他的好話,更不多話。分明知曉太太是打探他的去處,她吐出兩字兒,再沒了下文。
見她白開水畫畫,輕描淡寫,應得敷衍。許氏秀眉輕蹙,約莫四十上頭,依舊瞧得出當年一副好相貌。就著窗外投進來的光,許氏垂眸,埋頭一針一線,親手給團團制小衣。愛護團團,比疼愛她與姜昱,近乎是一個尺子量出來,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
「如今世子在別院將養,連並你這做人從史的,也是時常無事可做,白白領著朝廷俸祿。每月拿的俸銀,比你爹也是相差不離。難怪人都說,京官了不得。尋常郡城官吏,哪里比得上。」許氏絮絮叨叨,頗為感概。對七姑娘這「秉筆女官」一職,由始至終,雲里霧里,沒看明白。
七姑娘鼓著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直瞪瞪瞅著太太,無比驚訝。這會兒才听明白,太太竟誤會了她是隨了那人一道,告假離京,到別院休養?
「這是怎地了?」許氏被她臉上毫不掩飾的驚容,唬了一跳。翻來覆去的回想,沒覺著話里有不妥。屋里只她母女兩個,私下里談的又不是朝事,不過嘮叨幾句她這差事好當,哪里就值當她這般一驚一乍,大驚小怪?
七姑娘吶吶的,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講實話。這話太太是打哪兒听來?關夫人房里,或是他在她不知情的時候,對太太隱瞞停職一事,親口所說?
瞧她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許氏也是精明人,擱下手中的活計,喚陶媽媽抱了團團到園子里透氣。眼楮眨也不眨盯著她,事關她前程,非得問個明白。
七姑娘頂著太太追根究底的眼神,耷拉著眼瞼,刻意壓低了聲氣兒,避著燚哥兒。將他在圍場里一應所為,老老實實,一點兒沒敢添油加醋,細細說與太太知曉。末了,添一句,「公子成與幾位大人,不滿他壞了章程,一狀將世子告到御前。王上借由此事,順手推舟,停了他權職,命他回府靜思己過。何時再召他回去,如今尚不知曉。」
許氏張著嘴,怔怔然看她。好半晌,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溫熱的茶湯下了肚月復,嘴里還帶著那麼絲微微的苦味兒,這才平復下心頭的震動。
「停了他權職?」猶自不敢相信,嘴里再呢喃兩回。
之前只知世子搶親,卻不知,他竟因此賦閑在家。因了此事,他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若非七姑娘乃她所出,許氏都得嘆一句,這般因個女子,委實有些得不償失了。
「他可有怨怪你?」許氏揪著心,執起七姑娘小手,當先著緊的,終究是她,可曾受了委屈。
「不曾。那事兒過後,他待我一如往昔。太太可瞧得出,世子有遷怒于我?」七姑娘實誠搖了搖頭,挽著太太胳膊,順勢靠在太太肩上。心里暗想,他要怨我,早怨了。等不到您進京,還得在您跟前,處心積慮,小心翼翼的應對著。
許氏靜默良久,心頭自嘲,這話問得當真有些個多余。世子若真生出悔意,遷怒七姑娘,便不該這般,自她一行人進京,處處待她敬重。
如今再念及圍場一事,心境又是大不相同。之前惱怒,如今卻是發作不得。仕途與私情,壓根兒無需多問。孰輕孰重,怕是這世間丈夫,尋不出第二個答復來。
許氏撫著七姑娘發頂,低聲再問,「莫非朝堂之上,便無人幫襯世子說話?」
七姑娘低垂的眼眸,幾不可察,顫了顫。心想,這可是好苗頭。
「一來公子成勢大,刻意打壓。二來,他親去請的罪,旁人也攔他不住。御史大人被他氣得不輕,恨不能他狠狠吃個教訓,哪里肯幫腔?」
察覺太太撫她發絲的手,頓了頓。七姑娘趁熱打鐵,不刻意幫他說好話,卻也不想跟他一樣,說得少,做得多。太太跟她不同,她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他這人。換了太太跟前,他不開口,太太又豈能知曉,他待她的心,遠比他顧氏的門第,來得可貴。
「之前王府退親,已然招來國公大人動怒。眼下郡主去了,礙于八王府情面,國公府這頭,更不好替他說情。倒是頭七那日,春英偷偷來報,說是無意間听得世子吩咐帳下門客,隔日去廟里點一盞長明燈。」
初初听聞這事兒那會兒,她也覺著很是意外。可後來一想,這才符合他一貫做派。生前不欲往來,便干脆利落的拒絕。人死如燈滅,是是非非,盡成過往。他待幼安,無有情意,肚量卻是有的。
七姑娘一廂情願,如此理解他一番作為。卻不知,那人未必如她所想。如今將這事兒翻出來與許氏說道,卻是踫巧,歪打正著了。
「你若不說,還不知她人已是去了。」許氏在船上已听說了王府退親這事兒。因他身上早有婚約,心里跟扎了跟刺兒似的,難免沒有生出多一分怨怪。
此刻驚聞郡主人沒了,心頭那根刺,漸漸消融。對他命人點長明燈,只會覺得他仁厚。
許氏本就信佛,佛家與人為善,普度眾生的慈悲寬容,許氏深以為然。相信多行善,便能為後世子孫積福。在不知曉幼安幾次三番對七姑娘使壞的情形下,又被七姑娘想當然的,帶了往歪處想,于是便默認了他這人,重情義。
隔日傍晚,七姑娘一人帶著燚哥兒與團團在院子里耍玩,陶媽媽遠遠立在山石旁看著,望向七姑娘的眼神,分外慈和。
眼看著天色暗下來,陶媽媽抱了團團,七姑娘牽著燚哥兒,一行人沿來路折返。跨進院門兒的時候,遙遙看見如今在太太跟前當差的辛枝,翹首立在中庭。甫一見她進門兒,辛枝一臉喜色,趕緊著上前,悄聲回稟。
「世子剛回來不久,方才依禮過來給太太問安。太太開口留了世子用飯,這會兒正在屋里說話,只等姑娘您回屋就擺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