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談話歷歷在目。七姑娘左手覆在右手背上,兩手平平擱在案上,腰身筆挺。
「外頭可是起了變故?公公有話,不妨直言。」這人昨夜告知他文王與太尉密議。今兒個入夜,再次登門。要說沒有企圖,實在不足以取信于人。
「都說江南女子性情綿軟。咱家倒覺著,姜女官是個利落人。」馮公公放下茶碗,碗里的熱茶,一口也沒動。顯是對她放心不下。
七姑娘暗自留意,這人能坐到如今這位置,防人與害人的心機,只怕同樣深不可測。
便听他道,「此事告知你無妨。即便這話不是出自咱家之口,明日宮里也會散播開。初八大閱,太子欲行逼宮,事敗被囚。」說罷意猶未盡,笑看她,也不著急。反倒將扣在托盤里的茶碗,另取一只,給她添一盞茶,用手背撥弄到她跟前。
她是聰明人。這話里的深意,此事牽連之廣,不難想明白。
連帶趙國公府在內諸多世家,此番,可謂大難臨頭。這等驚天噩耗,常人輕易承受不來。他非鐵石心腸,不近人情。盡可容她吃吃茶,緩緩氣,再與他相談。
果然麼?她心里咯 一跳。從這位御前大總管嘴里,一清二楚,再無僥幸的,听明白當下處境,她竟覺得,並不如之前想象的慌亂懼怕。諸多異象早已表明,文王經了這場險些起不來的病癥,鏟除世家之心,前所未有,堅決,莫可容忍。
太子如何她不在意。滿心滿眼,牽掛都是他。听馮公公口吻,他乃太子心月復,自當落不得好。
怎麼個不好法?她心揪成一團,迫切想要得知。只心里有個聲音,無比冷靜,一遍又一遍提醒︰臨危之際,越是驚慌,越容易反受其亂。
她垂著眸子,將手放下,搭在膝上。一手模到腕間的手串,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
他如今是何情形,國公府又是何情形,她全然不知曉。貿貿然拿主意,她自個兒招事兒不打緊,就怕連累他,壞他的事,給他添亂。
莫名的,以她對他的信賴,她不覺得,他會這般束手待斃。她的直覺向來很準,于是她不斷安慰自個兒,想一想他的城府,再想一想,平日他教導她時,不覺間,流露出的那股子從容若定。
便是他不尋常的際遇,也不該這般行事虎頭蛇尾,潦草收場不是?
于是她壓下心中的擔驚受怕,緊緊握著手釧,告誡自個兒,如今最緊要,還是他的安危。「公公可否告知,大人眼下是否安好,人在何處?」國公府與姜家,今後是好是壞,全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他好,凡事還有一線生機。他若不好,接下來之事,十個她,也未必頂用。
知她是個識時務的,馮瑛將隔在他兩人身前的托盤,輕撇開,推到一旁。一手支在案上,整個人身子前傾,靠她近些。一雙老辣的眼楮,緊緊鎖在她身上。那語氣,仿佛在與她打著商量。
「凡事都講求,先來後到。姜女官若是肯開口,咱家這處,自不會死守著,不講人情。」
瞧出他眼中,對昨日問起那事,打定主意追根究底。七姑娘眸子一閃,兩手捧著茶碗,低低垂了眉眼,許久沒個回應。
這人也是厲害。蛛絲馬跡,竟也能察覺,還放在了心上。心頭雖有懷疑,沒模清底細,卻不敢聲張。正因如此,這才頻頻登門,尋她質問。
她撲閃下睫毛,抬頭迎上馮公公打量。心思急轉,以無比緩和的語調,徐徐開口。卻是顧左右而言他。
「王畿之內,無人不知,下官乃大人半個學生。老話都說,‘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不還余下一天,下官雖素日懶散,終歸還是向大人討教了些皮毛。」
此刻,她無比慶幸。誠如導師所言,練就一雙太過通透的眼楮,累人累己。這世上,沒有人樂意被人看清。留心揣測他人越多,越容易招人不喜。只是若沒有這份本事,眼下,她怕是要徹底受制于人。
馮瑛只覺對面女子,頃刻間,仿似多了絲不同。仔細瞧,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面龐也還是那副面龐。整個人清秀婉約,不張揚,由始至終,寵辱不驚,格外安靜。初初听聞事變,除剎那間,流露些許驚慌失措,極快便遮掩下去。雖露了痕跡,到底在她這個年歲,已是極為難得。
大半輩子身處宮中,他看多了形形色色各式人物。如她這般,遇事不亂的,女子中,實屬罕見。
正惱她油滑,諸般拖延。便听她緊接著,竟是好膽,借他隱隱的脅迫,反將他一軍。
「下官雖不及大人遠甚。卻也猜得出,如今大人泰半是安好。王上許是沒能即刻問大人的罪。莫不然,如今公公,不會有這般耐性,陪著下官屋里枯坐。」
沒等他吭聲,她仔細端看他,像是得了肯定,自顧點一點頭。「看公公神色,下官猜中了。」終是露了今晚第一抹笑。笑也笑得含蓄,跟她的人,極襯。
馮瑛神色一頓,身子緩緩後撤。抻一抻袖袍,眼楮黏在她身上,仿佛要將她看出個窟窿。
來之前,他從未小覷她。卻不想,仍舊是低估了她。與她一番你來我往的交鋒,他一字一句,步步緊逼。可她狡猾,鮮少與他硬踫硬。這還是頭一回,她少許露了鋒芒。
大伙兒都是聰明人。一語被她道破,他只覺可惜,今日怕是又問不出來。
如她所言,經了集兵大閱,往來奔波,文王下令,將一干人等,盡數關押候審。許是心力消耗過甚,心境上,又經了大憂大喜,跌宕起伏。長久以來政令不通達,積蓄下來的郁郁寡歡,一朝得以釋放,這麼一松快,整個人松懈下來。心頭憋著的那股勁兒沒了,反倒渾身乏力,精神頭不濟。如今文王已服了藥,于甘泉宮正殿安置。
今晚,那位乃至國公府眾人,暫且性命無虞。
馮瑛起身,想著終究過于急切,冒進了些。他此來也不過圖個心安。到底,宮里過得好不好,全靠一雙眼楮,有沒有眼色,會不會投靠人,掙得一份安安穩穩的前程。
罷了,再等上一等。如今撬不開她的嘴,不過是因為那位安在,她心里尚且抱著不切實際的念想。待得文王養好精神頭,自有收拾那起子謀反作亂的時候。待得那時,不怕她嘴硬。
眼看馮公公撢了撢袍服,起身往門外去。七姑娘盯著他微微佝僂的背影,眼中光華閃耀。
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再等下去,只會錯失良機,步步退讓。如今見不到他,她心頭難安。
「公公。」她撐著桌案起身,婷婷立在案後。整個人籠罩在昏黃又模糊的光影里,眉目如畫,分外柔美。
「公公不是疑心下官使了見不得人的伎倆,于侍疾一事,大逆不道,欺君罔上麼?」她稍稍斂了下巴,披散的青絲,松松綰在肩頭。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主動送上門,自投羅網。
「倘若公公肯應下官一事,下官敢以性命擔保︰事後,下官必當告知公公一事。此事,不止與王上,更與公公,休戚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