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瑗,怎會到此?」他嘴上嚴厲,到底,掩不住眼底關切。帶她坐上他膝頭,這屋里也封了窗戶,外間刺目的日頭,透過釘死的木板,再隔了層窗紙。照進來,已黯淡許多。
她一雙眸子水汪汪的,像浸了墨。乍見他的歡喜,與他沖她,莫名其妙發脾氣而感到的委屈,通通都寫在眼里。緊抿著唇與他對視,淚珠子欲墜不墜。
他面上的嚴肅有些繃不住。摟她的手臂也有些僵直。
她素來是淡然的性子,極少大悲大喜。笑也淺淡,靜靜的,像綻在角落里的芝蘭。傷心亦如是,蜷在他懷里,一個人,悄然垂著眼眸,楚楚可憐,包著眼淚。
他著緊她還來不及,怎麼受得住她這般默默垂淚。憐惜涌上來,他本欲說教的念頭,無奈,分崩離析。
一物降一物,真就奈何她不得。任他在政事上如何強硬,只她擺出這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樣。每每見了,逼得他腦門兒生疼。
拇指沾了她眼角淚珠,他俯身,欺近些,小心翼翼吻她額頭。那般輕柔。
溫熱的鼻息撲在她面上,他啞著聲氣,好好與她講道理。「哭甚?見馮瑛帶你來此,竟挑在這當口,猜也能知曉,定是你不老實。可是又背著本世子,干了何等犯險之事?」
她那點兒心計,怎麼瞞得過他。他在屋里,听得她一行人腳步聲漸近,再听馮瑛對房門外看守的侍衛,低聲提了個「姜」姓。他立時抬眸,在她未進門前,目光已緊緊攫住緊閉的大門。
果然,房門被推開,當先跨進來一抹嬌俏的身影。他瞳眸一縮,沒想,還真是她。加之之後馮瑛對她非同一般的態度,被他一眼瞅出端倪。
那一刻,他驚怒交急。
眼下,他已是「身陷囹圄」,成了文王砧板上的魚肉。為之後大事,不為文王察覺蛛絲馬跡。他舍身為餌,自斷臂助,算是徹底斷了與外間聯系,束手就擒。身處宮中,她若恰逢此刻有個好歹,他身旁無人可用,如何護得住她。
「臨進宮前如何叮囑,可還記得?」
見她悶不吭聲,他沉著眸子,捏捏她下巴。「怎地,心虛不敢回話?」
「您命下官安分老實,王命如何,只管听命辦事,無需顧慮您這頭。」她被他掰著小臉,避無可避,頂著他注視,甕聲甕氣喃喃。
原來他是擔心她,這才發火。有了這層認知,她心底的委屈一掃而空。挪一挪身子,緩緩靠過去,貼他近些。就著他捏她下巴的手,別過臉,拿臉蛋兒蹭蹭他指節。依賴他的模樣,像足了平日纏他的阿狸。
之于他問罪,她裝傻充愣。她若不使計與馮瑛周旋,這會兒怎麼能親眼確定他是否安好。
這男人心思太沉,將她護得極好。好到了溺愛的程度。慣常都是報喜不報憂,怕她多想,不欲叫她跟著受累。
「怎地瘦了?」她環胳膊繞到他身後,在他腰間亂模一氣。撲閃的睫毛上還沾著水汽,就這麼盈盈看他,目光如山澗清泉,絲絲縷縷,淌進他心里。
這深衣模起來舒服,比朝服軟和。她自顧往他懷里鑽,尋個舒服的姿勢。待會兒,她有話要說。
他眉心跳一跳,被她這般抵賴的模樣,勾得他多日相思,瘋狂上涌。埋頭堵了她跟他東拉西扯的小嘴兒,他微眯起眼,眼里盡是貪婪。手掌在她背後游弋,烏黑的瞳眸中,自始至終,恪守著一分清明。
他舌忝她唇角,呼吸略顯渾濁。誘她將她私下里干的好事,與他交代清楚。薄唇緩緩後移,含了她耳朵,輕輕啃咬,仿若催促。
她如何與馮瑛有了牽連,他需事無巨細,了然于心。馮瑛老謀深算,她雖聰慧,卻遠不及馮瑛狠辣。他憂心她反被馮瑛算計。
她嚶嚀躲閃,既來了,便沒打算瞞他。她與他,總歸是要通氣的。捶捶他肩頭,讓他放開她稍許。墨玉般的眸子轉一轉,顧忌隔牆有耳,于是轉身勾了他脖子,附耳低語。
久未與她親近,甫一挨了她身子,他難免有些個心猿意馬。隨著她一字一句,吐露出極為大膽的話,他眼里倏而掠起抹精芒。
「胡鬧!」他拍她**,心頭震動,竟不知,她還有這般膽色。「要不要命了?」越說越來氣,放她離了他身邊,這才多久?她便這般膽大妄為,若火中取栗。
這時候知道著急她小命了?七姑娘撇一撇嘴。勾他脖子的手松開,腦袋向後仰。玉白的指尖戳戳他心窩。她也不是沒有怨言的。
「下官倒是想著長命百歲來著。可是大人,您著做上峰的被人給拿了。您與下官又締結了婚約。下官這命,您說,還能保得了幾時?」
她咬咬牙,如今見了他,哪里瞧不出,這人分明沒有做階下囚的自覺。對馮瑛不客氣,對她……除了擔心她在宮里頭吃虧,他可沒丁點兒旁的顧慮。
她也好奇。他倒是留了什麼後手,到了如今這境地,依舊有閑情對她動手動腳!
「大人!」她攔下他快要爬到她胸口的大手,這時候還能分心旁騖,想些沒正經的,她拿眼瞪他。
偏愛與她親熱,他自來是不覺有愧的。更何況,如她所言,如今他二人名分既定,他行得堂堂正正,理所應當。
對上她嗔怒的眼楮,心知她此番涉險而來,卻是對他放心不下。他眉梢眼角,處處透著和煦。雖氣她不將自個兒性命當回事兒,不听他訓誡。到頭來,被她這般固執逼問,他不覺厭煩,反倒心底動容,無以言表。
若非上了心,以她溫溫吞吞,輕易不肯惹事兒的性子,何至于此。只一想到她對他同樣割舍不下,他已是莫名暢快。
「阿瑗。」他喚她。深情款款。
「莫惱。不出十日,必迎你出宮。」
他用一個「迎」字。她神情驀地一震,滿目震驚,抬頭看他。這麼快?既是相迎,便是說,這十日內,他不僅能安然無事,過後,他更能月兌身,堂而皇之的,進宮接她?
「當真?」她眼里有激動,有欣喜,有不敢置信的恍惚質疑。
「何時誆過你。」他與她額頭相抵,呼吸相聞。應她之事,他哪樣沒有踐諾。
得他慎重允諾,她喜極。清楚明白他話里的分量。
驚喜太甚,她不由模糊了眼眶,正應了那句喜極而泣的老話。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擔心他,擔心姜家,擔心周遭與她交好之人。如此多牽絆,遠非近日,早在她獲悉姜家乃國公府附庸,無可避免卷入這場紛爭。自那時候起,她心上便壓了付沉甸甸的擔子,沒日沒夜,不為此焦慮。
她這般情難自禁,他自然能夠體諒。輕撫她背心,耐心安慰。真就待她如珠似寶。旁人眼里,她因他風光無限。只他看來,她被他拘在身畔,已然承受了她這般年歲,遠不該承受的諸多磨難。
說他偏心也罷,世間女子,他也就唯獨憐惜這一個。自然是怎麼看怎麼舍不得,怎麼看,怎麼疼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