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里又辦賞花宴。
大周各地,尤其邊疆,已是民生日艱。可這絲毫不妨礙京中權貴醉生夢死,奢靡無度,盡享這春日花紅。
此次賞花宴,听說是由王後娘娘操辦,朱婕妤從旁輔佐。
赴宴前幾日,春英帶著冬藤幾個,正翻看私庫的小冊子。幾個婢子頭抵在一處,嘰嘰喳喳,就世子妃今次赴宴穿的新衣,到底選哪樣面料,各執己見。
七姑娘在一旁听著,只覺多大點兒事兒,竟折騰了整個。遂出言道,「去歲不是各院都賞了宮里賜下的絲帛?照我說,那匹素淨湖藍的,就挺好。」
春英無奈瞥一眼她家不怎麼管事兒的姑娘,心里不禁偷偷翻一個白眼。世子妃這性情,便是誕下大子,依舊心寬得很。白日里,泰半時候,都只在春秋齋與西山居,自個兒地盤上走動,只道是免得招惹了閑氣。少有與府上二爺、三爺家的女眷來往。
自然的,許多消息便不通達。
「這哪兒能成?去歲國公按例,好東西剛分賞下去,沒幾日二爺家那位便使人裁了好幾身新衣。其中便有那匹湖藍的緞子。您這會兒開口,卻是遲了。」
總沒有堂堂世子妃,揀旁人穿剩下的道理。更何況還要進宮赴宴。
七姑娘一听,訕然一笑,也知自個兒是開了黃腔。于是閉嘴,任她幾個接著挑揀。
趕巧卻是,這時候陳跟前管事的婆子,在外求見。手里還捧著兩匹今歲揚州新出的細錦紗。不論質地手感,一眼便知頂頂上乘。
興許之前還打探過她的喜好,色澤很是素淡。
陳的心思,七姑娘轉念一想,不難猜出。于是客氣道了謝。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她何苦無端與人結怨。
賞花宴當日午時,那人下了朝回府,特來接她母子入宮。進屋便見錦榻上鋪陳著給大子穿戴的小衣。
顧大人隨手揀起來翻看,只覺這衣衫軟和,針腳藏得好,不致扎人。心里便多了幾分滿意。
「這料子還是陳送的。大人您兒子金貴,妾身雖受了人家好處,還是得先緊著他用。」
一旁伸出一只縴女敕柔軟的小手,從他手里奪了小衣,展開來,拎在他眼前翻來覆去的顯擺。來人淺笑盈盈,一雙會的眼楮,已無需她開口,他已領會她深意。
既不拂了陳一腔美意,又不幫著外人打許氏的臉。這禮數用在小兒身上,誰也不能說她的閑話。畢竟,闔府上下都知道,比起世子妃,世子爺的大子,在國公大人與許氏跟前更得寵愛。如此一來,不管是出于世子妃對兒子的寵愛,還是討好夫家,這好東西先給了詵哥兒,也就合情合理。
「何處學來這許多心眼兒。」嘴上訓她,手臂卻環拉她到跟前。將她手里的小衣交給春英,給旁屋剛洗過澡的詵哥兒換上。
抬手替她扶一扶發簪。只覺進府這些年,她性子越發圓融。這圓融里透著一份善心,更多卻是,信手拈來的進退有度。
她這般極好,活得輕巧且少有負累。他當初想給她一份安樂,如今她正照著他所想的過活。當下剛得了詵哥兒,再過兩年,離他寄望的兒女兩全,多子多福,想是不遠。
被他突如其來,這般幽幽凝視。又若有似無,描摹她光潔的美人尖。她臉皮一熱,別開眼,轉身逕自拽他進里屋。為掩飾這絲流淌在兩人間隱隱的情意,她虛張聲勢,念念有詞。
「時辰不早,妾身為您更衣。母親那頭,怕等得急了。」
一炷香後,他一手牽她,一手穩穩抱著大子。舉步跨進上房,出現在許氏面前。
國公神情有剎那恍惚。多久了?不曾見他如此溫和一面。眼梢瞥向他身畔臻靜溫婉,婷婷而立的小婦人,許氏心底泛起一縷淡淡的不是滋味兒。很快的,卻又被見了小孫孫帶來的歡喜,給沖散了去。
如此,一家人順順當當進了宮。那人身在朝堂,自有數不盡的應酬。
國公抱了詵哥兒舍不得撒手,與同來御花園游園的世家們聚在亭台,有說有笑。吃茶的當口,還不忘抱了燚哥兒逗弄,一副有了金孫萬事足的模樣。隱有顯擺之意。
誰叫世子成親晚,如他這般歲數的世家子弟,早成家立室,開枝散葉。往年京中們小聚,眼看別家主母含飴弄孫,許氏心中,既惱火,不免又存了幾分艷羨。
而今倒好,撇開世子妃不談,這好容易盼來的小孫孫,眉眼輪廓隨了世子七分,軟軟糯糯的小兒,能吃能睡,性子又好。國公是真疼到心坎兒里去。
七姑娘眼巴巴看著兒子被祖母抱走,無事可做,只好留下陶媽媽跟春英,以防許氏使喚。自個兒卻應了關的約,隨意到園子里走走。
說是賞花,不過是京中貴婦娘娘們附庸風雅。年年歲歲,花兒還是花兒,仿佛看不厭的。
可惜今次四姑娘顧臻,听說是隨了她夫君歸鄉祭祖。自顧臻三朝回門那日匆匆見過一面,到如今,再未見過,頗為想念。
兩人走了一路,半道卻被姜婕妤宮中一小宮女追上,說是請世子妃到宮里坐坐。七姑娘向關投去一記抱歉的眼神,只得又跟了那小宮女去見姜柔。
這一踫面才赫然發覺,姜柔面上很是憔悴,多久不見,竟像老了幾歲。
被簡雲恭敬看了坐,兩個各自打量對方兩眼,倒是姜柔先發了話。
「詵哥兒呢?怎不見他?」
「被母親留了身邊。下回得空,再抱他與你瞧。」
姜婕妤心不在焉點一點頭。分心想到,能得國公這般喜愛,那小兒,必是招人疼的。想到傷心處,心里又是刺痛。
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伸手握住七姑娘放在案桌上的兩手,艱難道,「七,這次,你可一定幫我!」
七姑娘一怔,不明白她此話何意。待得听明白眼前這人三分疲憊,三分木愣,娓娓道來。像是長久以來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了,姜柔嘴里吐出的話,像是說著別人家的事。
那語調,緩慢而冷靜。听得令人心寒。
「昶心智不開,懵懂似愚童。本宮自他周歲起,便耐著性子教他學話認字。然而時至如今,昶吐字仍舊含糊不清,字也只識得兩手之數。這般,又如何應付得了七月進學開蒙?昶生而不伶俐,本宮早有察覺。起初還硬以他身子弱,為傷寒頭疾所累為由,在王上那頭屢屢為他辯護。可他總是不長進,凡事學得極慢,長久下來,王上已疑心本宮所言不實。去歲已兩次宣御醫替昶看脈。若非有右相大人暗中疏通,這事兒,怕是瞞不住的。」
七姑娘越听心思越沉。到底是血親的佷兒,生來又是這般身份。若真痴傻,可想而知,他母子二人,今後在宮中會是何等光景。
可這一切的沉重,都不比上在她眼中,姜柔談及此事時,雖則哀戚,卻依舊堅毅,不肯罷手的絕決。
「你待如何?」被姜柔抓著兩手,輕易便能感覺她的用力。七姑娘半垂下眼眸,不說她是否贊同姜柔在此事上不肯直面,自欺欺人的頑固。意外卻是,那人在她面前,一句也沒有提及。
他暗中幫姜柔欺瞞懷王,這其中,不怪她多想,他又存了多少算計?
這時,卻听姜柔軟聲相求,話里不失狠辣。
「七可知,莊容華有孕了。她這容華的份位怎麼來的,你知我知。再叫她得意下去,誰能擔保,往後她不會變本加厲,挾私報復?真要等到那時候,你我如何先不談,便是姜家,也要被她帶累。」
姜冉那陰暗扭曲的性子,姜柔姜瑗皆知。若真如姜柔所說,昶失寵在即,將來這宮中,怕真就是莊容華的天下了。
七姑娘面色不佳。再是不喜姜冉,卻從沒有如姜柔話里再明顯不過的暗示那般,立即生出,要向姜冉肚子里小兒下手的打算。
見並未全然說動她,姜柔一急,趕忙道,「這事兒也無需你過費心神。但求你在右相大人面前提一提,幾句話的工夫,總不會叫你為難。」
言下之意,莊容華那肚子留不得。她不出手,扇扇枕邊風總行。
不為難麼?七姑娘抬眼看她,許久沉默。
殺人,何需動刀子?「人言可畏」,翻翻嘴皮子的工夫,已足矣害人性命。正如這後宮之中,冤死的人,還少麼?
不過有句話姜柔說對了。
她不會為難,也輪不上她為難。
見姜柔還要鼓動,七姑娘將手從她掌心里抽出。兩手交疊,擱在胸前,目光沉沉。
「你既知曉他在暗中幫你,便該想到,你這宮中,定是放有他的眼線。你今日能尋我前來,足矣證明,他未攔你。」
于是接下來的事,她無需插手,也插不上手。別說是她,便是姜柔,從今往後,也只剩下眼睜睜看著事態變化了。
姜柔不懂,還在愕然怔神。七姑娘已起身,不等姜柔纏上來苦苦哀求,轉身出門。
步下台階,深吸一口氣。七姑娘抬眼望著四面被宮牆圍出來的一方窄小天地。突然,有些想他,想詵哥兒帶著女乃香,暖暖的襁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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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不夠,肥章來湊。
高牆里的女人很可悲,于是有些東西,就襯得彌足珍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