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一個人,是否依舊這般相待?
姜昱默然。剎那間,腦中已轉過無數念頭。
兄妹兩人一觀望,一沉吟。亭中很靜,只余下七姑娘用來沏茶,在小火爐上煮得翻滾的沸水,咕嚕咕嚕冒著氣泡。
見姜昱眉心微皺,像極他年少時每逢大事,總是這般老氣橫秋,嚴肅得嚇人。
七姑娘也不擾他。此時當他面前,由她親口捅破那層窗戶紙,姜昱會作何選擇,其實,在她心里,隱隱約約,已有了答案。
自私麼?
她背轉過身,包了塊帕子隔著熱氣,拎起茶吊子,如幼時每次姜昱到她院子里來,她也是這般親自動手,為他沏茶。
從前總听人說,「棒打鴛鴦」。
這不是一句好話。至少在听的人耳中,被拆散的總是可憐,而那握棒子的,便顯得尤其可惡了。
之前她不會想到,有一日,她也會成為那執棒之人。
「二哥哥會氣阿瑗麼?」她將清花亮色的茶湯推到他跟前,微微抬起臉,目光清澈而干淨。
若沒有她今日這般突兀的揭破姜昱待殷宓的不尋常,或許,隨著日後兩人接觸更多些,有些事情,便是姜昱再不自知,也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壞就壞在,這朦朦朧朧,連苗頭都算不上的開頭,被她在最不恰當的時候,以最不磊落的方式,當頭潑了盆涼水。
于是這做決斷的權利,便交到姜昱手中。
這也是一種可惡。這種可惡,摻雜了心機與強迫。自個兒無需多說,只等對方那個聰明人,拱手送上那個你想听的結果罷了。
她垂眼,指尖旋著杯沿。心頭,復雜難言。
那廂姜昱正兀自思索,不妨被她一語驚醒。
她問,氣她麼。
氣她什麼?姜昱神色深幽,默默打量她許久。不知何時,當年最愛與他斗嘴的小丫頭,如今已成了挽著婦人髻,溫婉端莊的世家命婦。
半晌,一聲輕笑響起,打破兩人間若有若無的那絲不自在。
姜昱接過她遞來的茶盞,低頭吹一吹。茶水燙嘴,他並不急著踫,只一手托在手心里,嗅著茶香。
瞥她一眼,意味深長道,「放在尋常人家,小字輩議親,莫不講究長幼有序。阿瑗已搶在為兄前頭,我這做兄長的,自然也不能落後得太多。」
即便他與殷宓不相識,再拖延個一年半載,他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父母之命。
她一臉驚訝,沒想到他會這般輕易應下太太催婚之事,松口答應家里的安排。她不過也只是想阻斷他與殷宓的來往,不成想,他應干淨利落,徹底安了她的心。
「這般驚訝作甚?」見她如此,他倒是笑了。
她之聰慧,尚在幼時,他便深有體會。她如今選擇將話攤開來講個明白,他不惱她的心機,只好笑她剛果斷了那麼一會兒,便又要心軟。
「阿瑗以為,這世間夫妻,又有幾人,是在成親前彼此心意相屬?」
或許他待殷宓是有不同,可這也僅限于志同道合,心里略有好感。然而這絲微弱得連他都不自覺的好感,相比起姜家與她,孰輕孰重,他怎會糊涂得掂量不清。
「阿瑗,你知我志不在此。你亦無需覺得虧欠于我。」
不知為何,親眼見他如斯冷靜理智,剎那便有了決斷。她心里,生不出一絲一毫的輕松與快意。
沒有虧欠麼?早在她決定坦誠布公與姜昱見面那會兒,心已經偏向姜家。在姜昱的親事,與姜家的安穩,二者之間,她選擇干預前者,這便已經是不容狡辯的虧欠了。
「二哥哥……」想起眼前之人,幾乎陪伴她整個兒時時光,是他一個字一個字,教她識字念書;是他歡叫著牽著她蹣跚學步;也是他背著她躲過每年的守歲……
樁樁件件,數不清的情意堆積起來,怎麼不是虧欠呢?
「哎,」姜昱長嘆一聲,搖一搖頭,行至她身畔。
抬手便想如兒時那般,模模她腦袋。手伸到一半,見她頭頂盤得精致的發髻與一支頗為貴重的羊脂玉簪子,姜昱眼中一瞬停滯,終究,手向下,只改作寬慰般,拍拍她肩頭。
她不會知曉,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若沒有她,那年他跌入池塘,有幸救回一命,之後夜夜驚夢。是她在他最惶然無助之際,將他從無邊的陰暗中,拉了回來。
且早年趙國公府以勢壓人,強留她為世子治病。她還那般年幼,心里分明也是怕的,卻事事以姜家為先,倔強的擔下了本不該她擔的擔子。
她舍身護了姜家,他是否也該學她問一句,問她氣不氣他,氣他這做兄長的,無力擔當。
他與她皆是彼此至親之人,相互間關愛體諒,又怎麼計較得清楚。
姜家在她心中有多重,她在他心中,便有多重。
寅時姜昱離開,只剩她一人獨坐涼亭。腦中還回著姜昱離去時,一番肺腑之言。
「阿瑗,莫說為兄對殷宓,不過丁點好感。便是這絲情愫再深些,私情與家族前程,不是人人都如世子待你這般,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待得姜昱到春秋齋告退而去,那人回園子里尋她。
見她愣愣的,瞅著空了的杯子出神,他從她手里奪了茶盞,敲敲石案。
「您來了。」她偏頭仰望他,心有所感,順勢握了他手,一雙小手包著他大手,牢牢的,輕輕將頭靠在他身上。
將姜昱與她的談話,說與他知曉。連最後那句,也沒瞞著。
他听過之後,不做任何評說,仿佛沒听見那句姜昱隱隱透著敬服的話語。只牽她起身,傍晚天涼,給她加了件單衣。兩人一路往上房去,這個點兒,正好給許氏請安。
在上房陪著許氏用了飯,他親自送她母子回屋,自個兒卻轉去書房,尚有一事交代公孫。
「之于溫良,許他于大悲禪院後山結廬而居。方圓幾里內,派人看著,但無叛逃之心,且由他行走。」
有博學高才的溫良為伴,同為末路避世,且好讀書之人,殷宓既與姜昱說得上話,想來與溫良相熟,亦非難事。
听聞世子如此處置溫良,公孫眸子閃了閃,再聯系之前告退的姜二爺……公孫了然,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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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某些人而言,理性永遠大于感性,譬如姜昱。
顧衍其實也是這類人,不同的是,他在面對選擇的時候,本身就有足夠的底氣。
最後世子對溫良的處理,一箭雙雕。留他一命,也徹底絕了姜昱跟殷宓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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