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皇城。
早朝之上,御史中丞參尚書令家次子當街縱奴行凶,打傷匠作左將家外甥,傷百姓十余人,懇請聖上依律懲處,並治尚書令管教不嚴之罪。
懷王高坐御階之上,目光透過冠上齊眉的冕旒,向左側文臣處俯瞰。見得為首那位置空著,左相如他期許般,接連數日告假。
懷王眼中閃過抹異彩︰這本參得好。
尚書令依附朱家,正好一並收拾。
「準。」
底下諸人被一個「準」字,砸得心頭一震。那些個心頭有鬼,如今只得夾著尾巴做人的,悄然將頭埋得更低了。
懷王居高臨下,一眼望去,殿內一片烏鴉鴉的冠帽。諸人恭順敬服之態,令懷王長久以來的不得志,瞬時好了大半。便是聆听這枯燥的朝事,也不覺枯燥乏味了。
懷王撫在膝上的食指動了動。眼波順著向後移去,及至見到一班格外老實,自他登基後便恪盡職守,從無逾矩的朝臣,懷王眼中暢快散去,漸漸的,似蒙上層陰霾。
目光重又回到文臣那列,當頭次席。懷王搭在膝上的五指一握,先前還覺搬去了心頭一塊大石。這會兒,由不得他不警醒,除朱家外,還有離京那人。
遂眸色一暗,只覺心里跟梗了根刺兒似的,拔不出,也咽不下。
早朝過後,御輦往御書房而去。緊接著,劉公公奉命傳旨,宣侯御醫覲見。
之後劉高守在殿外,約莫一盞茶工夫,便听殿內傳出一聲 當的悶響。這動靜劉公公再熟悉不過。哪回王上心氣兒不順,或是後宮有妃嬪不懂事兒,惹了王上動怒,便逃不出這麼個結果。
果然,半刻鐘後,劉高便見侯御醫腳步慌亂,一臉驚恐退出門來。
劉高腦子一轉,還記得那位的交代。對這位侯御醫,無需動旁的歪腦筋,只需有禮相待。于是劉公公親自上前,端出一副巴結御前紅人的嘴臉,彎腰領侯御醫登上轎子,目送他離去。
直至再見不著人影兒,劉高這才撢一撢拂塵,嘴角勾起個輕鄙的笑來。轉身步上石階,繼續當他的差去了。
午後,不出劉高所料,御駕又去了新晉封不久的姜昭儀宮中。
這倒不是劉高如何機靈,次次都能琢磨中上意。只每回王上宣侯侯御醫,若是發了火兒,必是要去探看昭儀娘娘母子。
便是娘娘華安宮中的小太監都知道,聖駕一到,當先去的不是娘娘的寢宮,而是昶的偏殿。
由此可見,懷王對昶何其寵愛。連帶的,娘娘在這後宮之內,也隱隱透著絲壓過寵妃賀蘭昭儀的苗頭。
在朝露殿一應當差的太監宮女,也跟著沾了光。出了這宮門,哪個敢不高看他們一眼。尋常家走路,個個兒都是腰桿挺直,腳下生風。
今日懷王,姜昭儀早早便抱著昶等在殿外。見懷王步下御輦,姜昭儀趕忙迎上去,眼見便要行禮。
「免了。」懷王虛虛一扶,目光卻定在昶身上,壓根兒沒看她。
姜昭儀姣好的面容一僵,趕忙調整。一低頭,嗔怪般,催昶喚人。
「父王。」虛歲已四歲的昶在她懷里掙了掙,吵著要下地。一邊扭動,一邊笑呵呵朝懷王伸手。
見昶臉上純真的笑顏,懷王跨前一步,穩穩將他接住。
無人知曉,懷王緊緊抱著昶的兩臂,隱隱有幾絲顫抖。
進了殿,昭儀娘娘剛給懷王奉了茶水,便听懷王問正坐在他膝上的昶,「書讀到哪兒了?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這卻是要考問課業了。
先前還笑嘻嘻的孩童,立馬便縮了脖子。畏畏縮縮躲在他懷里,一邊還偷偷打量自個兒母妃。
姜昭儀暗道聲不好,一抬頭,果真對上懷王目睹昶這般怯懦,也正向她望來,隱隱陰鷙的眸子。
姜昭儀一嚇,趕忙垂下眼。強自笑著將昶抱了好好站在地上,將他環在她脖子上的小手拿下去,分開來,規規矩矩,貼在腿側,命他站端正。
「這孩子,你父王問你話呢,怕什麼。你父王可是最心疼你。」姜昭儀一臉慈愛,實際心里也慌得沒底兒。
好在近月里,她抓昶功課抓得緊。
旁人花兩個時辰背書,她便硬逼著昶一坐便是一整日。腦子笨,學得慢不打緊。總比遲遲學不會要來得強。
昨兒還硬生生逼著他,讀書讀到天已擦黑。她照著書本,一字一句的教,終是沒白費工夫。如今懷王問起來,昶也能結結巴巴,勉強答得像個樣子。
懷王雖不滿昶課業差強人意,然則這孩子生來便不是個伶俐的。身為人父,沒對自家孩子不上心的道理。姜昭儀這點兒遮遮掩掩的把戲,他豈會看不穿。
再與昶親近片刻,懷王便命人將他帶下去。屋里只剩他與姜昭儀二人,一時沒話說,屋里便顯得尤其安靜了。
昭儀娘娘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往日王上,除探看昶外,少有于她單獨相處。更不論如今日般,這是要婷婷靜靜,與她說話?
這情形,她還是頭一回遇上。不免就有些緊張難安了。
當初她打定主意要進宮,最終還是借了殷側妃抬舉,這才得以親近君顏,幾月也才輪到她侍寢一回。
日子轉眼,在東宮時,他尚有別的為他生的。他不稀罕她,她自然不得寵。若非後來府上陡然遭了變故,太子險些被廢,他的不會早殤,也就更輪不上她如今「母憑子貴」了。
一瞬間,姜柔腦子里想了很多。心里有太多的愁惘,可她一絲一毫,也不敢表露在臉上。只微微垂著頭,裝出一副乖順生澀的模樣。
面對這世間本該最親近的夫君,尚且如此,何其可悲呢。
懷王見她如此,默然凝視她半晌。她這麼一埋頭,他便只瞧見她交握放在腿上的兩手。指甲涂了丹寇,指尖蔥白圓潤,她還很年輕。可他腦子里卻勾勒不出她的容貌,甚而連她的五官輪廓,也是模模糊糊。
懷王端起茶,從她身上調轉開視線。
罷了,宮里這些,他又記得清幾個?
他來她宮中,無非是為探看昶。想來她也是清楚。莫不然,這麼些年下來,她不會機關算計,時時刻刻不忘隱瞞昶較常人愚鈍的事實。
這便是後宮妃嬪,他的。自個兒不受寵,也要仗著,拼死爭一分寵愛。
見得多了,也就無謂失望。
懷王望著窗前一盆梔子,以嘮家常的口吻,似不經意,與她提起。「顧愛卿如今正攜了你那妹妹,回泰隆省親去了。倒是委屈了你,自進了這宮中,半步也沒邁出過宮牆。」
姜昭儀只覺耳邊一靜,整個人怔怔的,不由出神。
不知為何,听了這話,首先出現在她腦海的,不是如何歡喜眼前這人,肯如此紆尊降貴,心平氣和與她說話。更不是表現得感恩戴德,絞盡腦汁也要將這話給接下去。
而是不自覺的,想象七妹妹神采飛揚,衣錦還鄉︰
——她身旁有世間多少女子渴望的良人為伴,懷里有聰穎嬌憨的小兒。
七妹妹會嬌羞的,將顧大人領到姜家人面前。太太會喜極而泣,爹爹在一旁含笑看著。
這份合家團圓,含飴弄孫的美好,只要七妹妹樂意,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而她,守在深牆院落中,無人記起,唯有艷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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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王開始行動了哈。這一場別有深意的談話,下章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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