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走了海盜們之後,鬼蜘蛛匆匆的返回了城主宅院,在目送以前從未見過的大船,在曠闊無垠的大海中漸行漸遠,慢慢消失不見的時候,鬼蜘蛛的心中慢慢的盈滿了不安和恐懼。
他記得初次見面時,駱媛媛對他說過,因為無處去,所以,只要他對她好的話,她就會心甘情願的留在他的身邊。
但是,現在呢?
在她和自己故國的人相見之後——不,即使並未相見,但是,如果她向他們提出想要離開他的話呢?
離開他,回到那個富足廣闊的國家去。
坐在那樣的大船上遠遠離去,從此徹底的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
以她的美貌和身份,一定以找到一位身世清白,教養良好的貴公子,成就一對神仙眷侶的吧——他听到了啊,他知道許多人都在說——那樣高貴聰慧的夫人,據說是被搶來的吶。
被那樣粗俗低賤的盜賊搶去,簡直就像是一塊美玉跌入了泥沼那般令人感到沉痛啊。
鬼蜘蛛握緊了手中的長刀,陰沉著的臉上那怕的神色,令一路上踫見的原本心懷喜悅的侍女們無不立刻變色,伏地顫抖。
如果她想要離開他的話——他才不會管什麼溫泉開計劃,什麼商業貿易,他才不會去管那些農民有多少人能夠吃飽穿暖——之所以按照她的說法去做,只不過是因為她想要做這件事情而已,但如果她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離開——他會殺了一切試圖將她帶走的人——還有她。
自出生以來,鬼蜘蛛就從來沒有見過駱媛媛朝他形容過的——「只要計劃成功了的話,就不會再有人餓死,冷死了,大家都能好好的活下來,有衣服穿,有東西吃」這種仿佛天堂般的好日子——他只見過毫無休止的戰亂,饑荒,貧窮,所以,也早就習慣了身處活地獄之中了。
但是在遇見駱媛媛以後,活地獄中,也仿佛一夜之間,花開遍野。
如果那個溫暖的懷抱,那雙會溫柔撫模著他的手,那張會明媚微笑的臉要離開他的話——反正失去了她最後都是一樣的虛無,不如殺了她。
死在他的身邊,也好過她去到他所無法看見的地方。
懷抱著這樣極端自私和黑暗的想法,渾身上下都散著淡淡的殺氣的盜賊頭子,朝著他們的臥室走去。
閉合著的臥室門外,跪伏在兩邊隨時听候吩咐的侍女眼見鬼蜘蛛走來,恭敬的伏地行禮,但他冰冷的越過了她們,拉開了門。
半個身影都被房間深處的陰影所遮擋著的少女听見聲響,抬眼望了過來,隨著門被打開,從門外涌入的光線頓時照亮了她那張美麗的臉。
那張臉的主人一見他推門而入,春水一般波光瀲灩的雙眸,便迅速的染上了笑意,朝他張開了雙手。
「鬼蜘蛛,抱抱。」
美麗的女人即使做著孩童般幼稚的事情,也愛的不像話。
看著她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何,鬼蜘蛛突然覺得手上的長刀突然變得無比沉重,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痛苦和酸楚,甚至是一股恨意——為什麼這個女人能夠讓他一日又一日的,比前一日更加的喜愛著,喜愛到了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的地步?而在帶給了他那麼多的痛苦和惶恐之後,卻依然仿佛什麼都不知道一樣的滿臉無辜?
為什麼她不能像他以前所擁有過的女人那樣,對他哭哭啼啼,滿懷恐懼,只要他一接近,就忍不住的渾身顫抖?
那樣的話,想要殺掉她,一定是不會如此的猶豫,和即使只是想到要殺死她這件事,都感到無比痛苦的。
她讓他體會到了一種陌生而奇妙的心情,患得患失,悵然若失,每天都想要和她待在一起,听她的聲音,看見她的身影,感受她的體溫,想隨時隨地的佔據她全部的視線,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會不自覺的,溫柔的如同冰雪融化。
這種據駱媛媛說,叫做「戀愛」的感覺,讓他如此的陌生,甚至有些害怕。
——他變得不像他了。
盜賊首領鬼蜘蛛,從不會因為對方是女人,是手無寸鐵之人,是年幼的孩子就心懷憐憫,在這個亂世之中,他原以為自己沒有人不以背叛,沒有人不以殺戮。
是他卻完全無法在她面前舉起武器來,一想到她那總是滿是柔情的望著自己的眼眸,會在瞬間變得驚慌和害怕,他的心都會因為憐惜而抽搐。
只要一想到她會因為他的背叛和殺意而感到受到了傷害,露出痛苦的神色——不,只要一想到,她不再喜歡他。
就感覺如墜地獄。
他手中的武器「啪嗒」一聲的掉落在地,但鬼蜘蛛卻好像毫無所覺一般沉默的朝著駱媛媛走了過去,然後動作嫻熟的仿佛重復了一百萬遍,彎腰將她輕柔的抱了起來,然後旋身坐下,把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駱媛媛笑著環住了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臉頰,像是孩子在朝著父母炫耀自己滿分的試卷,尋求表揚般的眯起了眼楮,貓一樣的撒嬌道︰「我是不是很厲害?鬼蜘蛛?」
「嗯。」然而鬼蜘蛛少見的沒有露出柔和的表情,他的神色繃得很緊,異常的讓駱媛媛幾乎一下子就現了,她微微斂起了笑容,從他的懷中支起了身來,去看他的臉,疑惑的問道︰「你怎麼啦,鬼蜘蛛?你的臉色好怕啊。」
鬼蜘蛛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垂下眼瞼,將視線落在了她的臉上。
駱媛媛伸出雙手輕輕的捧住了鬼蜘蛛的臉頰,語氣又認真,又滿是心疼,「是——那些海盜們,讓你不高興了嗎?他們對你不尊敬?說了你的壞話嗎?他們欺負你了嗎?」
「……沒有。」鬼蜘蛛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問了出來,「阿媛,你想要回你的國家去嗎?」
「我的國家?」駱媛鎙uo讀艘幌攏?緩蠓路鷂匏?攬懇話愕目拷?斯碇┬氳幕持校?啊??也幌搿!包br />
誰知道這個世界的海對面的帝國是什麼樣子的?
而且這年頭出海一點保障也沒有,稍微起一點浪都能葬身大海,再說,中國古代也輕松不到哪里去。
沒有戶籍,沒有認識的以依靠的人,被人賣了都有能。
楊妃後人的頭餃在這里還能值點錢,在海對面能拿來當飯吃?難道要被進獻入宮開啟宮斗模式?
「因為鬼蜘蛛在這里啊。」駱媛媛真心實意的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鬼蜘蛛以依靠。」
她從他的懷中抬起臉來,帶著點羞澀的看著他,「因為,因為我們是戀人,對吧?因為我喜歡鬼蜘蛛,鬼蜘蛛也喜歡我,我們是戀人啊。」
「……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盜賊頭子怔怔的望著她,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駱媛媛就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那只手,閉上了眼楮,歪了歪頭,在上面輕柔的蹭了蹭。
「其實一開始見面的時候,我嫌棄你了。」
她笑著說道,「又髒又臭,態度還那麼惡劣,當著我的面殺人,把我嚇壞了。」
「是後來,鬼蜘蛛一直都對我很好啊。」
「明明大家都吃著一樣粗糙的食物,穿著一樣粗糲的衣服,但是鬼蜘蛛卻並不覺得我任性和矯情,也不因為我委屈的哭泣而感到厭煩和憤怒,你總是,那麼努力,那麼努力的為了我,去尋找我以吃的東西,以穿的衣服,為了不讓我哭泣,而努力著。」
「如果是別人的話,就算我長得漂亮,也不一定會這樣對我的吧?」
「所以我覺得,那個時候,遇到鬼蜘蛛,真是太好了呢。」
「鬼蜘蛛一定是上天給我的禮物。我這麼誠心的感謝著天神,所以說,不喜歡鬼蜘蛛,才是奇怪的事情吧?」
明明之前還懷抱著那樣冷厲和決絕的心情,是現在鬼蜘蛛卻覺得全身都涌起了一種莫名的酥軟感,像是浸泡在溫泉里一樣。
之前那樣冷酷的心情,猶如冰山融化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在她的眼中,是這麼好的存在嗎?
鬼蜘蛛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個世界上有這麼一天,居然會有一個人對他說,他一定是上天的禮物,居然會有人因為能夠和他相遇,而感謝天神。
一想到剛才的自己懷抱著想要殺死對方的想法,從未覺得殺人究竟有什麼不對的鬼蜘蛛,第一次產生了所謂的罪惡感。
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或許他在這樣殘酷冷漠的亂世中,掙扎煎熬著活了下來,沒有放棄生命,無論多麼艱難和辛苦,都熬了過來,真是太好了。
他活到現在,也許就是為了能夠遇見阿媛,為了保護她,為了成為,上天送給她的禮物吧。
「……我只是個盜賊啊。」
鬼蜘蛛收緊了環抱著她的腰的手臂,將她緊緊的摟進了懷里,他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頸窩中,胡亂的親吻起她的長,耳朵,還有脖頸,「我只是個,除了殺人和破壞,什麼都不會的盜賊。是你,你卻有著那麼高貴的血統……」
「鬼蜘蛛,沒有人是高貴的。」駱媛媛溫順的依偎在他的懷中,第一次打斷了他的話,「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的。」
「在我的國家,漢朝的開國皇帝原本也只是一個流氓,明朝的開國皇帝,也曾經當過乞丐——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鬼蜘蛛,相信人的血統生下來就有高低貴賤的人,全部都是一群傻瓜。你要當傻瓜嗎?鬼蜘蛛?我最討厭傻瓜了。」
鬼蜘蛛沒有說話。
在極為崇尚血統的日本古代,人們的確是相信王侯將相,天生就注定高貴的。
駱媛媛嘆了口氣,換了一種語氣,「那麼……鬼蜘蛛,你是因為我是所謂的,血統高貴的楊妃後人,才保護我,才喜歡我,才為我而努力的嗎?」
鬼蜘蛛皺起了眉頭,「……當然不是。」
她就笑了起來,「那麼,為什麼鬼蜘蛛你會覺得,因為你是個盜賊,我就不會喜歡你,就不會想要呆在你的身邊呢?」
「身份真的是最重要的嗎?最重要的,不是那顆彼此相互戀慕的心嗎?」
鬼蜘蛛安靜的抱著她,很長一段時間里,房間里都沒有人說話,然而這樣的沉默,卻讓兩個人都感到了一種安寧。
「阿媛,我會對你好的,」終于,盜賊頭子聲音低啞的說道,「不管你要什麼,我都為你去做,所以——你會一直心甘情願的留在我身邊的,對吧?」
駱媛媛的手溫柔的搭在他的肩膀,她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道,「那是當然的啊!除了鬼蜘蛛的身邊,我哪里也不去。」
「因為我,最喜歡鬼蜘蛛了。」
听見鬼蜘蛛終于出了輕快的笑聲,駱媛媛將手環繞上了鬼蜘蛛的背部,極為親密的擁抱住了他。「鬼蜘蛛呢?」
「——我愛你。」盜賊頭子用一種夢一般的輕柔語氣說道。
駱媛鎙uo讀艘幌攏?緩笤?淨勾?乓凰顆?獾謀砬椋???牡?訟氯ャ br />
她乖順的伏在他的懷中,低低的「嗯」了一聲。
在那麼多次的戀愛中,不管怎樣的甜言蜜語,駱媛媛都以輕易的說出口來。
但唯有這句話,駱媛媛從不會給予任何違心的回應。
她無法真心實意又違背本心的像是說著其他情話一樣的回應,「我也愛你」。
因為對她來說,愛是一個非常,非常慎重的字眼,它所蘊含的沉重含義,神聖的讓駱媛媛滿懷畏懼和憧憬,幾乎踫都不敢輕易觸踫。
但是什麼也不說的話,本身就是一種無言的傷害了,所以駱媛媛一般就會裝作非常高興感動的湊過去親吻對方,而如果還被緊追不舍的追問的話,她就會裝作害羞一般的縮在對方看不見表情的懷抱中,用甜蜜羞澀的語氣回復說,「我也……最喜歡你了呀。」
她只是喜歡,從不說愛。
因為駱媛媛從沒有愛上過任何人,她也不能夠明白,那些說愛著她的人,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她覺得「愛」是非常慎重,不容愚弄的存在,所以明明她的內心毫無波瀾卻也能說著甜言蜜語,卻唯獨對「我愛你」這句話,無法撒謊的回應,也不想撒謊。
怎麼能這麼輕易的就能愛上一個人?
就連我這樣虛偽的人,都不敢輕易的玷污這個詞。
如果你這樣的程度就是愛我,你究竟把愛當成了怎樣淺薄的存在?
她討厭把「愛」當做普通的情話,而能隨意的說出口的家伙。
說她任性也好,莫名其妙也好,無理取鬧也好,不知所謂也好,駱媛媛明明向往著,憧憬著,畏懼著,期待著愛,是卻不明白什麼才叫*,因此對于一切說愛她的人,就像是一個懷抱著不知名寶物的窮人,試圖將它當掉,卻又不明白它究竟價值幾何,只知道一定很珍貴,害怕被坑騙,所以謹慎而懷疑的面對一切前來出價的人——然而就算是在出價前言辭懇切,長相忠厚的讓她倍感信賴的人,只要出了價後,都讓她油然而生一股不信任感。
你在騙我。
別想騙我。
沒說之前駱媛媛或許還能夠切實的感覺到被人所喜歡著,然而只要對方說出了這句話,對于駱媛媛,這種「虛假」的「愛」簡直就像是在說著「之前的那些事情都不過是花言巧語而已,我對你也未必是真心的」。
所以不管之前有多麼的喜歡對方,又處于多麼甜蜜的熱戀,她的每段戀愛,都在對方說出「我愛你」之後,很快便以分手告終。
也因為這樣,她對于自己的行為一點也沒有負疚感——
因為你也在這樣的欺騙我,甚至說出了「愛我」這種話——簡直比我,還要來得過分。
因為我起碼,是喜歡著你,才跟你在一起的啊。
你卻只是在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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