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的真乃性情中人,在下仰慕至極。」
姬長羲二指虛伸,指尖有兩道月輝盈動,如長蛇起舞,凌空纏繞住插在草廬內的白羽長箭,將其拔起,招至手中細細端詳。
「百煉精鋼為鋒,天鵝飛羽作尾,寒氣迫人,天下稱絕,如此大殺器,還是物歸原主的好。」手腕一翻,長箭月兌手,射向天痞面門。
整根箭矢上,都縈繞一層輝芒,勁道迅疾,路數卻飄忽不定,像是風雨中的斷枝,快慢無常。
攸忽間,蕭拂衣身形橫移數米,擋在了榻前,毫無花俏的伸手,看上去雲淡風輕,將長箭抄入手中,腳下卻微退兩步,順勢將箭矢扔給了金牙矮子。
天痞依舊倒頭大睡,似無所覺。
蕭拂衣面不改色,笑道︰「方才,話只說了一半。姬長羲,你還想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嗎?」
「想!」姬長羲應變神速,語鋒藏刀,「不過,比起自己的死活,在下更牽掛你們老祖的安危。他老人家畢竟年事已高,若是走在我等前頭,坐化于荒山野嶺,也不足為怪。」
天痞歸來前,正說到老匪首是北境來人,年輕時坐傳送大陣而來。姬長羲心中,仍有些疑惑,便想將那段舊事探尋清楚。
蕭拂衣淺笑品茶,不作回應,反倒賣起了關子。
「宗師從北境來,莫非北境之人有天威眷顧,生來就比我東域的人長壽嗎?」姬長羲的言詞變得大膽起來,「可是,匪寇之流,天生下賤,老天會如此不開眼嗎?蕭三爺想告訴在下的實情,亦不會是這個吧?」
笑聲轟然,群雄不甘示弱。正派人多,聲音比悍匪們還要嘹亮,震蕩山谷。
「老娘受夠了!」
謝二娘暴跳如雷,不再做停留,起身便向陣中沖去,「姓姬的,你不就是想探清虛實,然後踏平響馬鎮嗎!老娘實話告訴你,你不用猜了,老祖宗死了。來來來,老娘跟你殺個痛快!」
三位匪首中,以天痞武力最強,蕭拂衣規矩最嚴,但若論起一呼百應,他們兩個加起來,也未必趕得上謝二娘。
跟能力無關,而是先天優勢。
平時,只要謝二娘扭起水蛇腰,**後面絕對是浩浩蕩蕩,走到哪兒都綴上一群大漢。連天痞都眼不看路,乖乖跟著,淌下的口水都能淹死人。
「站著撒尿的,都跟老娘殺他個落花流水!」
經她一句話,強盜們立時像打了雞血,嗷嗷直叫,個個悍不畏死,跟著便要向前猛沖!
「大當家的,大當家的!」金牙矮子使勁搖晃熟睡中的天痞,興奮到爆,「開打了,開打了!」
剎那的光景,響馬鎮這邊就跟瘋了一樣,聲勢極為駭人。對面的大隊人馬有些發懵,並非怕開戰,而是覺得突然︰只許你們罵娘,我們才說了幾句難听的,也不至于說沖就沖啊!
原本以為在鎮內酣睡的小蘿莉,不知何時也跑了出來。混在人群中,雙手拽著一把比她都沉的鐵劍,跑的倒也不慢,嘴里還直嚷嚷︰「蔥呀!」
柳書竹瞧見,嚇得魂不附體,急忙跑過去,甩手打了她個趔趄。不由分說,提起她後領,把她提溜到黑虎身邊。
「蔥你個大頭鬼!」
「人家……人家抄他們後路。」小蘿莉被打疼了,眼中有淚,又注意到了受傷的黑虎,立馬哭了出來︰「大黑,大黑,你腫麼了,誰欺負你了!」
柳書竹回來之後,便安靜的待在一邊,照看黑虎傷勢。幫它一根根拔出身上的斷矛,上藥止血,仔細包扎。
黑虎身上皮開肉綻,好在虎軀健壯,救援及時,終沒能傷到筋骨,但血流了不少。最深的一道傷口在後腿上,斷矛斜刺入虎臀。
老虎的**模不得,即便是療傷,除了柳書竹,別人也都不敢輕易上前。黑虎畢竟是猛獸,萬一疼得受不了,哪里會管是不是自己人,掉頭咬上一口,可不是鬧著玩的。
柳書竹猛的發力,將最後一根斷矛拔下。扯過身邊的嘍,將手中的瓷瓶塞給對方︰「止血!」
同時,用手一指小蘿莉,對痛的呲牙咧嘴的黑虎道︰「看好她!她要是少了半根頭發,你以後都別叫庸涼黑虎了,叫他娘黑貓!」
局面即將失控,如果這時候全面開戰,對強盜們十分不利。今夜的形勢凶險萬分,稍微超出掌控,災難將是覆滅性的。
即便有大宗師做靠山,過兩年老祖雲游歸來時,響馬鎮也早沒了!
柳書竹人雖混球,但卻不笨。
此次,各大門派聯合,傾巢而出,還有八百鐵甲狼騎和月王城主沒有出現,鹿陽山和其他門派應該還有幾位闢谷長老,不知再哪。
別看天痞霸道絕倫,混不講理,但一直都在極力避免正面交鋒。其中利害,三位首領應該再清楚不過。可事情總非如人所願,他忽略了謝二娘的脾氣。這時候要是還不發火,那謝二娘就不是謝二娘了!
姬長羲依舊從容不迫,沒有去看人至陣中、已拎起八角銅錘殺來的謝二娘,視線卻始終看向對面的蕭拂衣,向後微微抬手!
「候!」
「戒備!」
……
兵戈激蕩,漫山遍野的肅殺之意這才真正爆發開來。三軍齊動,戰馬嘶鳴,更遠處的群山中,騰起大片飛鳥,似是被殺氣所染,紛紛驚飛逃離!
這時候,蕭拂衣動了。一道青色的虛影後發先至,旋風般沖到了陣中,抽出腰間的玉帶,那竟是一柄青芒軟劍!
劍在手中,人在當空,劍鳴錚錚大作,青芒向下橫斬,在山谷的地上犁出一條深深的劍痕!
只一劍,氣勢崢嶸,讓沖鋒在即的強盜們硬生生止住步伐,竟沒有一人敢擅自逾越。
「以此為界,凡擅越者……殺。」
中間空場寬約七八十米,強盜們沖至半途,便戛然而止,氣勢也為之一頓,一時間都有些茫然。
姬長羲會心一笑,像是早已料到蕭拂衣會阻攔眾匪沖鋒。
謝二娘卻真的沖了過來,蕭拂衣阻止眾匪後,也提劍殺向草廬。八角銅錘已到眼前,軟劍緊跟在後。
姬長羲微微頷首。
姬長風以及另一名灰衣副城主,一左一右,殺向謝二娘,月王城大統領接過一柄圓錘,鎧甲鏘鏘,也直撲而上。
「別以為我月王城真的怕了你們!」
鹿陽山老掌門、大長老,各自撫須長笑,同時飄出廬外,迎上了蕭拂衣。
「賢佷勿惱,老朽不想以大欺小!」
兩人大袖飄飄,殺招頓至,不僅以大欺小,而且是兩個人一塊上,立時將青色劍芒阻住。
「老太婆既然來了,也幫著勸勸架。」老嫗起身騰空,袖中劃出兩把奇形兵器,一同去夾擊蕭拂衣。
六位闢谷強者,轉瞬間就與兩位匪首戰作一團。高來低往,真氣陣陣相交,聲威極壯。
謝二娘錘影生罡風,蕭拂衣劍芒舞蒼月,皆如亡命,勇猛無匹。但即便是這樣,也凶險萬重,三位闢谷強者聯手打一個,不用說都知道強弱對比。
兵器的踫撞聲連成一片,貫耳不絕!
平日里,很少有機會看到闢谷強者生死相爭。此時,八位闢谷強者全力交手,無論強盜還是正派子弟,都看的心馳神遙,為闢谷武者爆發出的驚人戰力瞠目!
強盜們這邊,當然少不了嘶罵聲助陣。正派人士見己方以多欺少,想罵也罵不出口。
姬長羲向天痞望去,想看看他醒還是不醒。發現對方已起身立在榻前,擎弓搭箭,箭有九支,眨眼離弦!
嗡~
九箭齊發,速度和來勢各不相同,看上去皆快逾閃電。數十米的距離,白羽箭的威力才顯現出來!
六箭在前,分別射向六位闢谷強者,將他們與兩位匪首逼開。剩余三箭,一氣排開,全部射向草廬,直奔姬長羲而來。
這種時候,姬長羲不想在氣勢上輸給對方,是以避也不避,想要硬生生將三箭接下。別人或許不行,但他身為月王城第二高手,有這個自信!
「來得好!」
可是,箭至眼前,再生變化,後箭咬前箭,彼此輕微踫撞,路數稍偏,忽然變作‘品’字型先後射來。撥開一箭,二箭又來,伸手接住,第三箭卻不得起身才能避過。
姬長羲衣衫瞬間鼓脹至極,不僅不退,仍強行去接,但卻無法抵消箭上巨力,座椅粉碎,他斜斜倒退幾步,被迫出草廬!
「六個打兩個,果然好本事。」
「哈哈哈。」姬長羲長笑出聲︰「只是切磋而已,不成想卻把大當家的吵醒了。」
蕭拂衣和謝二娘彼此接近,靠背相依,與六位強者對峙。六人心中,各自駭然。同為闢谷期,可戰力卻有明顯差別。
銅錘力道千鈞,一個瘦弱女子體內,竟潛藏了如海般的勁道,如驚濤拍案,疊疊不窮,月王城大統領與她對了幾錘,雙手就已被震得生疼,虎口微裂。
蕭拂衣的軟劍招式奇詭,鋒芒令人驚嘆,老嫗手中的奇形兵器與之相交,竟崩出了幾個細微的口子,而鹿陽山老掌門的衣袖都一個不小心被斷去一截!
天痞盯著手中的牛角弓,搭上最後一支白羽長箭。
「這牛角巨弓,是老祖宗當年賞賜給老子的。弓力強勁,世上罕有。老子苦練三十年,一日內最多也只能開三十弓,所以,老子也只有三十支箭。」
本來,在解黑虎之圍時,釘死十八騎,射姬長風,殺傳令官,一氣用了二十箭。入谷之前,一箭從天降,洞穿草廬;方才又一弓九箭,如果不是姬長羲將草廬內的羽箭拔下擲過來,長箭已經告罄。
「而今,老子只剩一箭,」牛角弓緩緩彎動,弓弦一點點向後拉開,天痞臂膀上青筋凸起,肌肉如同要爆裂開來,「姬長羲,你敢不敢跟老子打個賭?」
響馬鎮覆滅在即,姬長羲此時心情舒暢,如沐春風,幾十年來,從未覺得如此舒暢過。
「哈哈,方才在下與蕭三爺說過,生平不嗜賭,但既然大當家的想賭,在下也願意奉陪。不知大當家的想怎麼個賭法?」
「你一連吃了老子三箭,算你有點本事。但那是因為距離還太遠,你敢不敢走近一點,站在四十步上,讓老子再射一次。如果中了,你們就從老子面前滾蛋,怎麼樣?」
「如果不中呢?」
「老子給你磕三個響頭,明天一早,解散響馬鎮,撤出強人嶺。」
姬長羲向前走來,步履悠閑︰「此話當真?」
天痞道︰「決不食言。」
「狗熊腦袋,你他娘敢!」謝二娘大怒,如果不是六位闢谷強者虎視眈眈,仍呈合圍之勢,她怕是早已沖了回來,「你還是不是男人,要散伙你散,老娘不散,別丟了老祖宗的人!」蕭拂衣則目露疑惑,不知天痞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一同疑惑的還有柳書竹︰牛角天弓,白羽神箭,厲害自是不假。但即便再厲害,四十步的距離,斷言一定能射中闢谷強者,也無異于痴人說夢。能晉入闢谷境界,即便再笨,傾全力避開他一箭不是問題。尤其還是在有防備之下。
連七人中修為稍弱的月王城大統領和姬長風都能夠做到。
不過,天痞行事,總有他的道理。
他看著雖像大猩猩,但肚子里的壞水兒層出不窮,否則老匪首臨行前,也不會指名讓他做老大。
至于‘輸了就磕頭散伙’之類的說辭,柳書竹更不擔心。
對方是正統的宗師傳承,六個打兩個都不害臊。天痞是強盜頭子,食言本就天經地義。柳書竹耍賴的本事,倒有一半都是跟他這位大老爹學的。
這番話,連姬長羲都不相信。但姬長羲同時又好奇,天痞留了什麼手段。須知戰端一開,便沒有了退路。在此之前,一切變數,他都要掌控在內。
柳書竹跑到天痞身前,跟他演戲道︰「大老爹,您可是響馬鎮的臉面,可要射準了!」
「你大老爹的箭法你還不放心?什麼時候做過沒把握的事情,就怕是人家不敢!」
「有何不敢!」姬長羲笑著向這邊走來,越過陣中,被長箭指著眉心,一直走到距離天痞只有三十步的時候,才停下。
舉頭望月,負手閑庭,也難得囂張的發指︰「皓月長空,美景良辰,大當家既然有如此的美意,在下卻之不恭,還請動手吧。不過,四十步太遠,三十步剛好。」
誰知等了半晌,天痞仍未出手,姬長羲微笑道︰「大當家的猶豫什麼,難道不敢兌現自己的諾言嗎?」
天痞舌忝舌忝嘴唇,‘嘿嘿’一笑。這個小動作,正是奸計得逞後的表情。
「姬長羲,你真是蠢的像頭驢。老子可是強盜,強盜的話,你他娘也信!」
姬長羲眯起雙目,料他也不會真的給自己磕頭,但事已至此,他還有何懼?
「那在下倒想看看,大當家意欲何為。是否人如其名,真的有‘天’大的本事,能讓兩家暫緩兵戈!」
箭頭微微調轉方向,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緩緩指向了草廬。天痞的獨眼中,盡是戲謔的神色︰「你說老子這一箭要是射偏了,你現在去救,到底是箭快,還是人快?」
姬長羲臉色立即大變,其他六人,也都驚駭欲死。尤其是月王城一方的闢谷強者,簡直面無人色,根本難以掩飾。
草廬內,如今只剩一人。
即是那名年紀跟柳書竹相仿的紫衫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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